屋内、屋外两处的动静传入沈固辞的耳,如巨大的浪涛往他头上当头泼来,一瞬间,他倍觉呼吸困难。
沈烟寒也如听到什么天外之谈般,瞪着眸子,一幕不错看着说了她母亲齐蕴之事的蔡裕的眼。
蔡裕往前在北境经历颇多,太明白,在有些事上,有些话点到即止即可。
沉默须臾,他说道:“请诸位先出去,老夫急需给姑娘施针救命!”
几人之中,木槿看似最慌乱实则是最冷静的那个,她率先起身,抹了抹眼角挤出的泪,说:“哦,哦,好!好!快救救我们娘子!”
她作势往外走,却看沈固辞与温蓉没有动作,便提醒道:“老爷、夫人,咱们先出去,娘子的性命要紧。”
沈固辞空洞的眼这才回了点神,他看一眼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沈烟寒,扭头回来朝蔡裕无比郑重地拱手作揖,道:“蔡大夫务必救小女一命。”
“老夫必定竭尽全力。”
院中灯火通明,檐下灯笼被风吹得摇晃。
沈固辞站在檐下,静静看着被身边人押得跪在地上的女使。温蓉立在他身旁,看着瑟瑟发抖的夏荷,还有气势汹汹的一院子下人,不由觉出几分异样。
她当真没想到这事暴露得这样快。
尤其是见到沈固辞最贴身的人力姜正手中还端着一个碗。
而那碗中,显而易见是药渣。
温蓉一颗心都高高提了起来。
她的贴身女使青圆一看姜正手中的东西,不由脸色一变:这些药渣,如果是那副药的,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她分明已经弄出去埋在了府外。
青圆心中如有擂鼓,可当着沈固辞的面,她并不敢与温蓉交换眼神,只能装作平静地站在温蓉身边,看姜正那边的动静,静观其变。
姜正俨然成了所有人的关注点。
早在沈固辞叫他派人跟踪这府中女使青圆的亲戚时,他就察觉到了自家郎主对待这府中某些人的戒备,这会查到了要紧事,便没顾虑任何人的颜面,当着众人面高声汇报道:“郎主,这位女使熬的药有问题,方才吴三亲眼见到她将这药渣埋在桂花树下。”
沈固辞盯着夏荷只吐了几个字:“从实招来。”
他一介文人,一向优雅,鲜少发脾气,此刻脸黑如墨又气势骇人,夏荷本身胆小,在沈固辞说完后,姜正还盯着她高声重复了一回沈固辞的话,她被吓得不由声音发颤:“我、我不知道……我、我只是煎了黄莲汤。”
姜正呵一声,道:“你还敢朝郎主说谎!这药渣是黄莲?”
夏荷:“这、这……”
她浑身抖如筛糠,根本说不说别的,先前煎药时她本煎的就是黄莲而已,药渣也是因按府中习惯倒在桂花树下,哪知这会会有这么个药渣出现。
夏荷声泪俱下:“我真的只煎了黄莲,没煎过别的啊!老爷、夫人,您们相信我!”
说完,为表忠心,她便大力挣脱身旁人桎梏她肩膀的手,朝沈固辞与温蓉磕起了头来。
“我当真没有煎过其他药!”
“老爷明察!”
“天地可鉴,我没有害姑娘!”
“夫人、夫人,还有小郎君他们喝的,都是这样的药汤啊!”
寂静的深夜中,无风也无月,四周一派寂静,只有女使夏荷的痛哭,还有额头在院中石板上磕出的闷闷声响,让人闻着便觉得心惊。
温蓉一派为难地看向沈固辞。
沈固辞沉着脸,视线始终落在院内磕头的女使处。
这女使是沈烟寒从清水村回来之后才进府来的,温蓉当时说沈烟寒毕竟是一府长女,身前身后只跟着一个女使实在太寒酸,他便没驳一家主母的美意。但如今看来,这个决定怕是错的。
院中其余人皆噤若寒蝉,沈固辞半晌沉默后,看着地上磕出的点滴血迹,做了一个抬手的动作。
姜正上前,一下将夏荷的动作止住。
“住嘴!”
夏荷再不能动作,听沈固辞在上沉声:“你家中还有何人?”
这样的问题显然令人始料不及,不止是夏荷被问得茫然,温蓉亦是手指一紧,揣摩沈固辞问这话的意思。
但好在她一向谨慎,即使帮夏荷幼小的弟弟寻好学堂、给她没甚本事的兄长找活计,也都不是直接的,而是借助夏荷同别的女使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后,以主母关爱下人的由头,好心帮助她才做的。
温蓉出声道:“当初介绍她给我的中间人便说过的,她家中上有父母兄长,下有幼弟幼妹,我便是看她人勤劳,肯吃苦,这才雇来的。”
沈固辞闻声看向温蓉,又问她:“那她家中人都是做什么的?”
对上沈固辞一双平静又疏离的眼,温蓉本就浮躁忐忑的心提得更高。她如今真是看不懂沈固辞的情绪,分明人还是那个人,眼也是那双眼,可就是像一潭深渊。
曾经她为这双眼沦陷得如何深,此刻便因它们生出何等的恐惧。
由始至终她怕的,便是重蹈齐蕴的覆辙。
见她不语,沈固辞暗含锋芒再问:“夫人不知?”
当初给夏荷好处时,因为光明正大所以行事也并没避着一些人,这会一院子她身边的、沈固辞身边的人,温蓉觉得撒谎或许并非是个好选择,便挑了两个夏荷的亲属朝沈固辞讲了几句。
沈固辞听毕,淡声道:“你倒很是清楚她家里人。”
温蓉脸上依旧带着得体的柔色,看着沈固辞道:“是,她家中有难处时,咱们府上曾帮过忙,她那时哭得着实可怜……”
沈固辞蓦地打断她:“立字据了吗?”
温蓉心中一惊,摇头,“并未立字据。老爷为何这么问?”
沈固辞未答话,轻飘飘看温蓉一眼,收回了视线。
往前他忙着国子监的公事,心思从不在后宅,齐蕴在世时是由齐蕴保持家业,再后,便是温蓉在管。
但他没关注于此,并不是蠢笨到看不出其中门道。
即使是齐蕴那样热心肠的女子,也没热心到无偿去帮下人的家里人,往外借钱时她从来都要下人立借据,他某次笑她缺这么三瓜两枣做甚,齐蕴说:“重要的是解决了他们的实际难题。最怕的是升米恩斗米仇,可莫让下人们觉得主家的帮助是理所应当的,率先给立好规矩,也就避免谁滋生歹心,谁给他们的钱多,他们就忠心于谁,这样的风气可要不得。”
沈固辞咀嚼着“忠心”二字,脑中过着姜正查询的一些信息。比如温蓉的贴身女使青圆前几日忽然去了“岁安堂”药店;青圆的亲戚去过李家寨送信……
他的脑中思路已逐渐明晰。
温蓉见沈固辞对她当众不搭理,心中浮躁更甚,正要再问一句时,沈固辞派人去请的李大夫到了。
忽然见到满院子的人在,李大夫觉出事态严重,不由惊得一下停了步。
请他的人催他:“李大夫请这边走。”
到沈固辞跟前,李大夫问:“老夫先进门看看大姑娘?”
沈固辞招手将姜正唤上前,“烦请李大夫先看看这药渣里都有哪些药在里头。”
李大夫便一一查验,而后如实回答:“三七、白芷、红花……”
沈固辞听李大夫说完后,言简意赅问:“这些药的功能,可是堕胎?”
李大夫这下明白过来,请他的沈家人道自家大姑娘腹痛,指得究竟是何种腹痛,点头答:“正是。”
猜测被一一证实,沈固辞请人叫走李大夫这个外人后,厉声:“将青圆押去柴房!”
“是!”几个牛高马大的壮汉道,有人上前抓住青圆的胳膊就将她往柴房处拽。
大祸忽至,青圆被吓得脸色霎变,高声求饶:“老爷,我——”
她的话只开了个头,嘴便被身旁人一把捂住。
这一下,温蓉也不可能坐得住了,试图阻拦人道:“老爷,这是做甚?有话不能好好说么?对下人动私刑可是犯律法的。”
沈固辞看着她冷笑一声,“犯律法?若是查清她的所作所为,我定当亲自送去官府。”
不等温蓉再说话,他直直看着她,尚且顾着颜面压低了声,语气却尤为严厉:“你先回房去。”
才关押了她的贴身女使,这又要让她回房,温蓉一脸不可置信,杵在原地一时未动。
沈固辞彻底失了耐心,再未有任何顾忌,声色俱厉:“来人,请夫人回去!”
“是!”又有壮汉上前,一把抓住了温蓉的肩。
温蓉想挣脱却挣不动分毫,她这才发现,今日动手的几个都是沈固辞近几个月陆陆续续招进府中的人力。
原来他早就防着她。
——这样的念头涌出脑海,温蓉瞬间花容失色,难以相信地看着沈固辞道:“官人,我可是你的妻子,你这是要软禁我不成?”
沈固辞冷漠地看着她,一字一句:“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是齐蕴。她为何会同我的幼子一起没了,温蓉,你清楚么?”
温蓉犹如五雷轰顶,眼前一阵眩晕。
*
沈固辞一直守着沈烟寒门外,看着木槿带着几个小女使进进出出,她们手中端着木盆,进去时是清清亮亮的水,再出来时,就成了一盆盆触目惊心的血污。
沈固辞自然不知这是沈烟寒和木槿早就秘密藏好的鸡血,见此血腥,只觉此翻生辰,乃是他有生以来最悔恨交加的日子。
从他的人查出的种种迹象来看,他明白,自己往前该是当真误会了齐蕴与刘琦之间的关系,他为此已经是悔恨莫及,却万万不曾想到,齐蕴流产身故,还是有人下的黑手为之。
屋内正在受苦的,是他同齐蕴唯一的子嗣,他的妻子齐蕴当初必定也是如今日的皎皎一样,艰难闯着鬼门关。
而她,并未闯过去……
沈固辞闭目,任凭如何深呼吸,也憋不住喉中哽意。
晨光熹微时,坐着与沈烟寒低声谈了半天的蔡裕从屋内出来,对上脸色一派灰白的沈固辞。
沈固辞红着眼,立刻问道:“小女如何了?”
蔡裕简短地:“无虞。”
沈固辞终于松下一口气,低声道:“有劳了。”
蔡裕并不打算在沈府久留,预感得道沈固辞之后的话,便说:“沈娘子如今落了胎,身子骨很是虚弱,还需得多养养。方才她醒来后给老夫说,让沈司业先将一干人等控制住便成,待她身子骨能走动时,她想亲自问清楚一些事。”
这是让他莫要背着她处置人的意思。
沈固辞一想齐蕴之事还有个关键人物刘琦一直未现身,便说:“劳烦蔡大夫开些补身子的药,让小女好生养养。”
蔡裕看着沈固辞一双透着红血丝的眼睛,不禁想起了,与沈烟寒关系甚密的另一个郎君。
那位郎君,他的亲娘当初亦是一双绝望的眼看着他……
今日的日子于沈固辞而言是煎熬,于蔡裕而言,又未尝不是。
转过身,蔡裕看看自己的双手,心中沉沉。
*
外界一切始静后,沈烟寒开始了装模作样“养身子”的日子。
做了大本夜的戏,她刚来了些倦意,就听到了房门开阂的声音。
木槿走进来后,手中一沓厚厚的信,笑着道:“娘子,状元郎来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