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一飞打量秦月淮。
他原本不信出生,只信能力。大周此朝开明,兴科举,其中亦有武举,于他心中,只要肯奋进,人自然可以凭借自身能力出人头地。
可正因他是秦桧的儿子,他才走了捷径进了军营,并越过许多比他能力优秀的将领,即将担任护送北上出使大金使团的要任。
梁一飞也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努力重要,可人之出身,亦很重要。
时值乱世,真的贫苦人家,养不出秦月淮此等风姿。
不论秦月淮是高宗的谁,他跟皇室一定脱不了干系。
梁一飞心中的怒更强烈了。
他的怒,除此事外,一是因无力地感受到一些事实——在他一心以为北上能建功立业之时,秦月淮就已洞察到高宗派人出使大金是求和的目的,他身居其中,却根本没有秦月淮在政治上的敏锐。
二是,他身处其位,即使暗中察觉到使者要去议和,但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他已不能拒绝这回护送出使的任务。
其三,也是他识得秦七郎的原因——他是沈烟寒的夫婿。方才就是当着沈固辞这个亲爹,甚至沈固辞还假咳提醒,沈烟寒仍充耳不闻,坚持与秦月淮执手而行,这些,几乎是逼着他,让他承认这个他不愿面对的事情——
即使在沈固辞不赞成的情况下,沈烟寒同秦七郎依旧会作夫妻。
梁一飞心中疼痛、无奈与嫉妒交加时,沈烟寒已经与秦月淮走上前,称呼沈固辞后,先向她更熟悉的,也比梁一飞年长的郑士宴见礼。
郑士宴还是往前的装扮,璧玉色文士袍,银冠束发,腰间佩着丝绦并小小一方圆白玉佩。
不论是眼中的温和色,还面上的平和有礼,皆与沈烟寒初认识他的少年时如出一辙,风采翩翩。
唯一变化的是,是这份平和中,多了份喜色。
因何而喜,听过唐尤哭诉的秦月淮心知肚明,正因一清二楚,在拱手朝郑士宴时,秦月淮眼前不由就浮现出了唐尤那悲痛欲绝的样子,再想想孟长卿今早要死不活的模样,两个至亲兄弟全如此颓然,他心中一时发起涩。
这份涩意,将他在沈烟寒跟前装出的不悦真实了几分。
沈烟寒与郑士宴寒暄后,正要与梁一飞见礼之前,看秦月淮一眼,入眼的便是他沉下的面色。
沈烟寒心脏一缩——
他又来了!如此小肚鸡肠!
诚然沈烟寒一向是个心大的小娘子,并不如何能敏感捕捉到旁人的情绪,但秦月淮因梁一飞有过离家出走的经历在,她这会对他的介意就不敢掉以轻心。
因而,当接下来她同梁一飞独处时,她便率先并不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心中所思:“阿飞,你可有想过,我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你也已经定了亲,你这样来见我,将我的夫婿、你的未婚妻置于何地?”
一句话出,梁一飞先是惊喜于沈烟寒改了称呼的呼唤,眉头微展,再是听到了她后头维护旁人的话,浓眉一蹙。
他同沈烟寒一样,从来都是直接的人。
梁一飞怒笑一声。
“置于何地?我犯得着在意他们?阿烟,我心中有谁,只有谁,你难道看不懂?”
她如何不懂?
自从净慈寺一别,这些时日来,梁三郎每隔十日就会在辰时出现在秋望园外,她并非一无所知。她知朝臣五日一休沐,想想军中苦一些,她也猜得到,他许是每个休沐日时都先去了秋望园看她。
可是……
沈烟寒的语气尽量放温和:“阿飞,你我心知肚明,我们的事儿已经过去了,如今再说这些话并无意义。时至今日,我们之间即使没有夫妻缘分,还可以做朋友……”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梁一飞一声打断:“我做不到!”
沈烟寒抬眸看,便见他怒红着眼,眉眼压低着,面色阴沉,双眸寒意烁烁。
他油盐不进,并且这副模样难免又让她想起他曾执拗到差点强迫她的事,沈烟寒不想惯着他。
“不做朋友便罢。”
她说完话掉头就走,毫不犹豫。
梁一飞急得一下拉住她。
梁一飞心觉无奈,沈烟寒总是能轻而易举牵制住他,如果是战场上遇她这样的敌人,他是毫无办法。
可他心中疼痛无处言说。
二人立在院中古木掩映的花厅中,梁一飞一身劲衣,背影挺拔,看着沈烟寒目光灼灼。晨鸟鸣啼声阵阵,沈烟寒披着绣百花的披风,转身背着他,看也不再朝后看。梁一飞伸手,拉了拉她手腕,想让她再转身回来。
沈烟寒巍然不动,扯袖欲走。
二人沉默良久,梁一飞只能退一步,对着沈烟寒的后脑勺,语调失落:“朋友?阿烟要如何同我做朋友?我给阿烟的信,阿烟你可回过一回?我约你相见,你可有出现?这是朋友相处的模式么?”
沈烟寒一下回身看他。
他何时给她写过信了?他又何时约过她了?
“阿烟,你就是想远离我,你就是要我永远不要出现在你跟前!”
沈烟寒果断反驳:“我没有。”
在二人结亲之前,梁一飞本就是她的友人,若是梁一飞不执着于要她嫁给他,他们完全可以心平气和交谈。
梁一飞自说自话,自嘲道:“其实,阿烟你的避嫌我感受得清清楚楚。在你心中,你已经有家室、有夫婿,跟我这个前未婚夫最好的相处方式是永不接触。加之那回……总之是我失了控,冒犯了你。我又岂能不理解你的立场?”
“可是阿烟,我又何错之有?”
“我的身份,亦不是我能决定得了的。我只能接受自己的身份,就如我只是短暂离开了临安府,回头也只得接受梁家已朝你退亲,而你又因此疏远我的事实。”
他突然说什么身份,沈烟寒听得莫名,“可你家退亲,并非是因你的身份啊。是因我娘的事,你知道的。”
梁一飞苦笑,“阿烟,你不懂,我们并非是因你娘的事。”
沈烟寒诧异:“那是为什么?”
自然是因他身份特殊:不是梁家人,而是秦桧的私生子。只有他退了沈家亲,他才能与郑家结亲,通过这种方式,架上一座桥,将一向未结交的秦、郑家连接在一起,让彼此在朝中互相帮扶。
而这些暗中操作的事,梁一飞无法朝眼中至纯至澈的沈烟寒说出口。
人世间的肮脏,他比她看得多。越看得多,就越希望保护着她那纯粹的心思。
梁一飞声音沙哑低落,望着沈烟寒,似是而非说:“但凡我不听话外出,但凡不是梁家趁机退你的亲,我还有立场说你太过绝情,说你能这般转头就嫁人了,让你因此愧疚,可我没有这样的立场。”
“我如今不能强求你现身见我,不能强迫你有了秦七郎,还分心看到我。我只是,只是……想偶尔见见你,与你说说话,我没有想再怎么强迫你,没有想别的。”
“郑家的亲在身,我自然清楚我不该来找你,不该打扰你的生活。可是阿烟,这里,这里……”他手指点着自己的心口,低声:“很痛。”
梁三郎一向意气风发,自以为是,一身自负,从不轻贱自己。
沈烟寒诧异又无措,看梁一飞越说越低落,说到后来眼中水雾朦胧,他在她跟前显露出一种难以复加的脆弱。
她深吸一口气。
她同他都清楚,有些发生了的事再无法回头,要她违心说她可以毫无芥蒂,再与他没心没肺地笑笑闹闹,她也做不到。
沈烟寒在这一刻,深刻地感觉到,命运是如何往他们身上砸下根本避免不了的痕迹的。
她不知如何安慰梁一飞,便保持沉默。
梁一飞目光灼灼,深深看着她,声音微微在抖:“阿烟,我即将北上去大金不知是否还能平安回临安来。”
“我别无牵挂,只有你。”
梁一飞和沈烟寒在花厅中并未叙话多久,梁一飞讲完自己的话,将沈烟寒始终没挣脱的手腕紧紧握了握,临别之前往她手中塞了一把自己造的匕首。沈烟寒推拒,却没能推拒成功。
前后统共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梁一飞就告了辞,他并未再去朝沈固辞辞行,也并未等郑士宴同行,而是头也不回,径直走向了沈府府门。
沈烟寒手中握着个冰凉的匕首,穿廊过院,往回走。
她自认不是柔婉心细的小娘子,可她依旧察觉出,梁一飞这反常的一举一动,他一口一个“梁家”,像他不是梁家人似的,又说让她务必保重,说得他跟她再也不会相见那样。
她心中空空荡荡。
像要失去什么似的。
*
沈烟寒到沈固辞的书斋时,沈固辞、郑士宴、秦月淮三人在的茶案边一一坐着,沈固辞作为长者和主人坐在背对窗牖的上首,秦月淮同郑士宴并肩,坐在迎窗背门的下首。
沈烟寒本是对此一幕喜闻乐见。
她以为借着郑士宴来访,又居中参与的缘故,秦月淮这个书生显然这回会受益的。沈固辞与郑士宴谈论的一些学问上的事,秦月淮旁听着也是好的,加之郑士宴这位礼部侍郎也管殿试,秦月淮能在他跟前露露脸。
可她一进门,就听到了一些关于“大周使团”“迎梓宫而已”的话,几人激动的话穿插在彼此话间,显然是在争执。
她见到沈固辞激动地面红耳赤:“你们莫总以为我们大周人连那点骨气也没有!什么议和,使团怎么会去议和?大金人杀了多少人,折磨死了多少同胞,使团分明就是去迎梓宫而已,谁说的议和?这是别有居心!”
秦月淮没说话,他安安静静地给另外两人点茶。秀目微垂,面色平静,手法行云流水。
倒是郑士宴一改往日温和:“兵部手中的救灾款不拨去救灾,反而有很大一笔已经调给了户部,这不是拿去议和,还能是什么?老师不能这般闭目塞听,城中谁人不议论使团目的?”
沈固辞固执:“兵部本就财政管理权,处理不了灾款,拿给户部掌管无可厚非!怎能前词夺理,就偏偏牵扯到使者身上?”
郑士宴叹:“秦相倒台后,几个言官被罢,就连正在潜心救灾的兵部尚书也引咎辞职,主战事的朝臣个个失了职位,老师还看不出什么么?如今是主和派的天下。”
沈固辞依旧坚持:“如今的大周上下安定富足,早不是十几年前任人宰割的大周,为何要主动议和?是大金见我方实力愈发雄厚,担忧我方北上,这才松口送太上他们回南,使者北上自然是迎太上!”
两个人坚持己见,谁也不肯让谁。
秦月淮趁郑士宴缓气时,朝沈固辞和他分别递了个茶盏过去,这才让剑拔弩张的气氛稍微冷却了些。
沈固辞接茶时,才发现沈烟寒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三人跟前。
沈烟寒居住在清水村太久,虽也会进城,但一向心思扑在生意上,已经很久没有关注朝中政事动态,对他们几人说的话颇有兴致,便听了几耳朵。
秦月淮见她出现,将自己的茶递给她,轻声:“皎皎你喝罢。”
被他这一打岔,沈烟寒也忘了要参与进来说的话,接过他递来的茶,饮了一口。
茶水入喉,沈烟寒满意地眯起了眼睛,而后夸他:“七郎,你的茶艺可真是出色。”
见自家女儿这般旁若无人地夸郎君,沈固辞放下刚拿起的手中茶盏,面色微沉。
听沈烟寒又开口道:“你都从哪学来的?是章相公么?”
郑士宴和沈固辞皆是一惊。
秦七郎是章浚的门生?
秦月淮听到门口渐近的女子脚步声,心中一沉,面上淡然地摇头道:“不是的。”
沈烟寒一句无心的快语果真是给了前来的温蓉灵感,在几人散了后,她吩咐青圆出门递信。
秦月淮晚些时候听得杨动汇报,严肃道:“莫打草惊蛇,看她能查出什么。”
杨动本有些犹豫,但见秦月淮表情不悦,便道是,退出屋来。
他出来时正遇到沈烟寒往里进。
沈烟寒见到杨动进出,蓦地想起一件事,进门后问秦月淮:“往前在秋望园时,你同杨郎君是不是拦过我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