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瑶池苑的大门外,沈烟寒与秦月淮并肩站着,目送陆苑和唐尤离去。
瑶池苑本建在山腰,为了方便马车出入,门前是特意留出的一片平坦开阔之地,放眼望去,近处雪地茫茫,寂然辽阔,远处山岚叠翠,山下村庄青烟袅袅,一派生机。
孟长卿的华贵马车载着一对夫妻,似从不染人间沧桑的幽虚之境,辘辘前行,至汹涌复杂的烟火尘澜里。
像一种预兆。
马车里,陆苑忍不住掀开车帘回望。
她见那位一向沉静不苟言笑的郎君眼中流动着柔情蜜意,垂目看着身侧小娘子。
他不知说了句什么,引来小娘子手上一顿猛捶。秦七郎作势躲避,看着是左躲右闪,实际沈娘子每一个拳头都一个不落地打在了他身。
嬉笑打闹,生动有趣。
陆苑多少听闻了沈烟寒的离家遭遇,亦是了解秦月淮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身份,此刻看那两人,她叹息想:他们二人组成的家庭虽然家小人稀,但正因没有复杂的亲属关系,也就没有外力干涉二人的相处,少了许多束缚,那样的爱意,才称得上恣意妄为的爱意,因为他们真正在乎的,只有对方那个人。
她如今是很羡慕这样的简单生活的。
唐尤不知陆苑心中所想,见她眼睛眷恋,以为她与沈烟寒姐妹情深而恋恋不舍,说道:“弟妹是个爽直活泼人,我见七郎如今也受影响,跟着健谈不少,你舍不得她再是正常不过。不如这样,待过完年后,我们邀请七郎同她来我们家小住一些时日?”
“不必了。”陆苑浅笑道。
她都可以预见,若是真邀请客人在唐家住,她的婆母会因有人打扰到唐尤在学业上专心致志,如何怒火冲天。
陆苑和唐尤马不停蹄地赶回临安府,在回家之前先去了一趟医馆。
坐诊的大夫将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一次点在陆苑左手的手腕上,把脉半晌后,如实说:“脉象尚且不太明显,或许是时日尚浅的缘故,夫人还是等待一些时日再来确认罢。”
陆苑拢眉,回忆起她那第一胎时的时日也跟如今差不多,那时却是已经被把出滑脉了的。但每个大夫的水平有参差,当着这位大夫的面的她也不好说别的,便点头朝大夫致谢,同唐尤回了唐家。
但她没想到,回唐家后,在她和唐尤的“沧澜院”率先见到的,是被她因心中喜悦而短暂遗忘了的王兰。
门打开,唐尤携着陆苑的手走进,王兰正站在一棵红艳的梅树下,身上是一件醒目的赤色披风,她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抬脸望着树间梅花。
她本身就是十五岁青涩退去、花儿甫娇的年纪,此情此景,只让陆苑见到了何为“人面梅花相印红”,她心中微有不适,眼中的光黯了寸,抿紧唇。
王兰听得身后动静,回头看,见唐尤夫妇回来,她曲膝行了一礼,声量细细地道:“表哥表嫂回来了。”
她一向温柔安静,看谁都是柔和态,此刻的表情也很温柔,行为十分得体,根本看不出会与谁人是处于争夺同一个贵物的敌对之态。
可陆苑明白,付氏让王兰住在这里,绝非是来同她作伴的。
她和唐尤二人的关系之间,如今被付氏正往里塞来一位第三人,即使聪明如她,也猜不到婆母是因唐尤太看重她这位儿媳而心有意见,她绞尽脑汁也搞不明白,自她嫁入唐家后,夫妻二人就从没红过脸,一个和睦家庭,一对恩爱夫妻,如何就得了婆母的厌。
她从不是一个自惭形秽的人,但因真心在乎唐尤,爱屋及乌,便对唐尤的母亲对她的态度极为上心。
陆苑深吸一口气,紧着手指握成了拳。
她僵硬地道:“表妹也在。”
王兰缓缓走上前,说道:“我昨日本是就要回家的,可姑母这一下身子不适,表哥表嫂你们又不在,便就多留了一日。”
唐尤一怔,脱口而出:“她哪里不适?”
对于唐尤的紧张,陆苑并未感觉意外,只是被唐尤忽然放开的手暴露在充满凉意的空中,有些泛冷。
王兰动了动唇,看向陆苑,没有说话。
陆苑竭力维持风度和情绪,付氏借病召唐尤去房中,唐尤去了后一呆就是一整晚,早不是一次两次了。
“子观,走罢,先去看看娘。”
唐尤犹豫一下,看了眼陆苑的腹部,“阿苑,你要不莫去了罢。”
陆苑盯着他,半晌后难过地点了点头。
陆苑之所以成为闻名于世的才女,是因她好学且聪慧,她岂能猜不到,唐尤的犹豫,一来是因她有孕在身不宜在雨雪天乱走,二来,是担心她前去,会让付氏病上加病。
唐尤的声音温柔:“我送你先进屋去。”
陆苑忍不住看王兰。
她心中想,这位表妹又要与唐尤独处了。
王兰似看出她的介意般,辞行道:“既然表哥表嫂你们已经回来了,那我这便出发回去了,姑母那处还请表哥帮我代为知会一下。”
唐尤点头,暗中松一口气。
但王兰的离去并没使唐家人本紧张的状况缓解,反而使得他们的关系变得更糟糕。
晚些时候,待得知陆苑回府、王兰不辞而别后,付氏“带病”,砰的一声大力推开陆苑的房门,冲到了陆苑跟前。
陆苑正要服补药的动作一顿,抬眸看。
付氏径直走到陆苑跟前,居高临下,手指着她道:“你真行啊,说走就走,说回就回,刚回来就将人赶走,你就是故意的,你是压根儿就没有将我这个婆母放在眼里!你就是想气死我罢!”
许是已经与付氏有过这般激烈的争执,这会见付氏面目狰狞地指责她,陆苑与其说心中愤怒,不如说心生疲惫。
心底有数不尽的悲哀、无力交汇而来,她闭目,道:“我没有。”
“没有?”付氏冷笑一声,“将子观说带走就带走,让他荒废学业只顾着享乐,亏你还狡辩得出来。”
陆苑陷入一场漫长的沉默。
好半天后,陆苑睁眼,直视付氏道:“外出小住是子观的意思,并非我提议的,你若是不信,大可让子观来当面对质。”
说罢她站起身,疲惫道:“我身子有些不适,想歇息片刻,就不送你出去了。”
“你赶我走?你要逆天了可是?真是无法无天了!好啊,好啊,陆家就是这么教导你这个姑娘的!趾高气扬的,谁都不放在眼里,看我今天不教训教训你,让你知道何为敬重!”
付氏说罢,抬手就往陆苑脸上招呼。
陆苑没料到她当真要对她动手,惊得下意识就捂住肚子一下往后退步,这一躲避,付氏的打人动作没落上去,反而弄得她自个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这一刺激,付氏更是怒火中烧,抓起桌上的药碗就往陆苑身上砸。
不待陆苑反应,她手中药碗就闷闷地“砰”一声砸到陆苑身上,而后落到地上,响起响亮的一声碎裂声。
陆苑的女使刚进内室去铺床,就听得外头的争吵,一冲出来,就见自家娘子一身药汁,狼狈地站在屋中间。
她赶忙跑过去,横在了陆苑同付氏中间,抬着双臂护着陆苑,“老夫人,您怎么能这么对我家姑娘?您怎么能动手打她?她可是……”
“阿黎,你让开。”陆苑打断女使的话,一副平静无比的心如死灰模样,“我倒想看看婆母当真下不下得去这个狠手。”
“娘子……”
“滚开!你算个什么东西?进我唐家门便是我唐家人,我作为婆母,还不能教育她如何做我唐家媳妇不成!”付氏激动说。
说罢,付氏伸手一推。
唐尤的话没错,付氏本是一介官家夫人,南逃路上装成农妇免受欺负,装着装着,没有将质朴的优点学会,反倒是将那点粗俗的劲儿得了个融会贯通。
她横起来是真横,狠起来也是真狠。
陆苑的女使被一下推得重重跌倒在地。
随着“啊”一声痛呼,陆苑弯腰去搀扶被打的女使,唐尤的身影也出现在门口。
“阿苑!”唐尤提着袍摆跑进屋来,大声吼道:“娘,你怎么能动手打人!”
“你不是在书房学习?”付氏反问他,“你是被人下了迷魂汤了不成,才看多大一会书就来找这个狐狸精!”
唐尤将蹲在地上的陆苑扶起来,心疼道:“阿苑,你没事罢?”
陆苑的眼眶瞬间红透,没说一个字。
唐尤转身看着付氏,“娘,你既然没生病,就出去罢。”
付氏本想再说几句,抬眸见到唐尤眼中的寒意,这才意识到自己装病的事被唐尤看穿,她不甘心地攥紧一拳,终于转身离去。
付氏走后,唐尤亲自替陆苑换一身干净的衣裳,低声道:“阿苑,你受委屈了。”
陆苑看着他,半晌后,缓缓道:“我想出去住一段时日。”
唐尤与陆苑对视,看着她通红的眼,还有捂着肚子的动作,衡量许久,终究柔声道:“那不回娘家成么?你……你去住兰苑罢!我会派人给孟四弟说明情况,他那处定然没问题的。”
陆苑看着居中为难的唐尤,最终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