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淮给梁一飞的印象,比他原本以为的更深刻。
他不止是见识到秦月淮言语中坦然自若、有说服人心的力量,接下来,更是见着了秦月淮的“平凡”一面。
他看着他脱了大氅、撩起袍摆、挽起袖口,随手拿过一个镰刀,夜色里,他一身白,与覆盖尘世喧嚣的白雪融为一体,砍树之声铿锵,他也同那些常年干活的人力们融在一起。
秦月淮长得一副矜贵公子之态,行事起来,却这般如任何一位于世间为生存忍辱负重的普通人。
梁一飞始终不信秦月淮当真生而平凡。
此刻,秦月淮弯下的腰,靴子四周踩上的泥,甚至黄土沾脏的衣襟,在梁一飞看来,不止没损害丝毫秦月淮的形象,反而奇怪地,衬托出了他愈发高大一般。
他望着他,陡然觉得熟悉不已。
而这份熟悉,来自他挚爱的沈烟寒。
沈烟寒与这位秦七郎,某种程度上,像对镜照出的人影。
他第一次深切明白,他们都会一种能力,叫做能屈能伸。
“砰砰砰”接连几声有力声响,梁一飞手举柴刀,大力砍向一棵碗大的柏树,借此发泄心中的喧嚣。
*
如秦月淮所料,当晚子时不到,杨动便冒雪到了净慈寺。
这一下,真见有人来找秦月淮,那些交钱给了沈烟寒的香客们才放松了些警惕。
杨动到达后,秦月淮留梁一飞带着人继续备树枝,回去叫沈烟寒。
今岁的天真算得上变化多端,就说这纷飞的雪,在这寂静的山间也是时浓时烈、时有时灭,这时候,雪也住了,甚至沉云也悄悄散去,又有了月。
月色皎皎,落在推开房门的地方,染着一地寒霜。
秦月淮开门又关门,走近沈烟寒时,床上的小娘子睡得正香。她面容恬静,但睡姿一向张狂,秦月淮一掀开床帐,就见她抻出的一条腿压着裹成条的被衾,双臂大大展开着,因俯卧的姿势唇角还有流出的口涎。
这等娇憨模样,像击锤忽然敲上了鼓面,击得他心腔一个震荡。
有些于心不忍去打扰,但秦月淮依旧开了口——
“皎皎。”
为免自己冻得没有知觉的手冻着她,秦月淮没挨去沈烟寒的脸,而是选择隔着被衾拍了拍沈烟寒的肩。
沈烟寒正睡得云里雾里,被他这一动作扰了清梦,手往他推来的地方拍,“过一刻钟再叫我,再睡会……”
秦月淮眼露无奈,伸手拨开挡着她脸的发丝,对着赖床的小姑娘,再道:“皎皎,先起,过会再睡。”
沈烟寒嗯嗯两声,却照旧闭着眼一动不动,一张脸上皆是娇憨。
秦月淮想再催她的动作一顿,不由有些犹豫。
他见过沈烟寒数九寒天在冰凉的水里洗衣的样子,她唯一的女使木槿拦她做这些粗活,她一改和颜悦色,对那女使训斥“事有轻重缓急,你的任务是尽快绣出新衣,还有时间在这与我啰啰嗦嗦”,为达目的,她这个娇身惯养出来的贵女可以放下身段到此地步,心性之坚毅可见一斑。
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天性中的孩童气并未彻底退却。
分明是贪吃又贪睡的人,自他认识她起,她就从不如何懒惰,每日早起,做再多活计,嘴里抱怨得凶,却也从未放弃。
到底还是让人心疼。
秦月淮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这才凑近沈烟寒的耳朵,手指一边玩她的鼻尖,一边说道:“杨动来了,你可是要吩咐他一些话?”
“杨……谁?”沈烟寒迷糊着开了口。
“杨动,在屋外等着你吩咐运粮的事。”秦月淮温声,终于伸手去托起沈烟寒的背,将她的人渐渐扶坐起来。
沈烟寒努力虚了虚眼,忽然明白了什么般,双眸一下睁大,而后噌一下坐直身,“啊,他来了啊!我这就去见他!”
不等秦月淮再催,她就极快地穿上了鞋,急得跟当初有人回府说她养的雪犬消失了一样。
沈烟寒心中有事,脚步匆匆,并未察觉唤她起身的郎君面色有异。
沈烟寒去开门时,秦月淮在她身后无声扯了好几个嗝,又皱眉揉了揉心口。
那年他匆忙南渡,头一回经历风餐露宿,且一露便是数月,绕是他心志再坚,再告诉自己不能有事,可自小锦衣玉食的身子却不那么争气。几个月饱一顿饥一顿的经历,还是折腾得他留下了这个病根。
今日去给沈烟寒摘柿子,他空腹取了几个尝味道,统共不过是两个冷柿子罢了,这一激,竟让这克化的毛病在这个时候复发了。
秦月淮垂下手,轻嗤了一声。
他只是装柔弱,竟还真的就成了柔弱之人了。
秦月淮没再停留,跟着沈烟寒去见杨动。
*
在收钱之初,沈烟寒便对筹粮之事心中有些计划。
在清水村前后住了近两年时间,加之往前偶尔随齐蕴到庄子巡查,她对清水村每家人的状况不说了如指掌,也算熟悉。从脱离沈家之后,她自个当家作主,更是对五谷粮油等行情门儿清。
是以,能从清水村哪家,用多少钱买到哪种粮食作物,她也是有些底气的。
清水村这个村子虽然不大,但是地理位置却很好,距离临安府极***常时日,村里的人进临安府售卖种植的东西,采买日用很是方便,加之背靠风景秀丽、古寺挺立的南屏山,山货良多,野味也不少,所以,可以说,这个小村的物资从不缺。
四年前,在齐蕴的资助下,清水村的主路也被村民们合力修得平整且宽阔,并且还通到了城西官道上,如此,真要从别处运些什么东西进清水村来也很方便。
沈烟寒便是知道清水村的这个得天独到的优势,这才敢放下话筹粮上这净慈寺来救急。
见到杨动之后,沈烟寒便详细地将要从哪家买什么东西,找哪家的村民运粮上山等等事情同他一一讲明,为了不出差错,她还命令秦月淮在她说话时仔细记录。
杨动看着沈烟寒说的头头是道,而自家郎主像一个伺候笔墨的小童,在一旁垂着头,安静地提笔记录,悄悄动了动嘴角。
“杨郎君,杨郎君,你在听吗?”沈烟寒察觉到他在走神,不由问了他一句。
秦月淮更是刷地抬脸看着他。
“哦,在的。”
对上秦月淮那双瘆人的冷厉眸子,杨动挪了挪身子,本让沈烟寒挡在了秦月怀看他的视线之间,可下一刻,就发现了自家郎主惨白的脸。
杨动眸光一定。
沈烟寒扭头问秦月淮:“你也记完了吗?”
秦月淮忙垂下眼睫,盖住了方才眸中的冷色,盯着笔下清单道:“记完了。”
沈烟寒这才满意点头,拿过清单递给杨动,“行,那劳烦杨郎君你带着纸和钱这会就回清水村,叫木槿给你带路,再叫上村长帮忙,务必去各家筹到运上山来的粮食。事出紧急,该多多辛苦你了。”
比起往前执行的任务来,这点小事算什么辛苦,杨动毫无情绪道:“不辛苦。”
净慈寺的这一波运粮之事比想象中更难。
虽有秦月淮的安排,梁一飞的人和寺庙里的僧人配合,无奈天灾难测,翌日,第一批背粮上山的清水村村民刚到达不久,清水村至净慈寺的小路便突地塌方了,这一下,第二批上山的粮就被堵在了半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