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洛莉娅没有和邪神谈过关于诸如“永生”的话题。 人类所认为的永生和恶魔心目中的永生未必是同样的概念,而格洛莉娅并不羡慕永生长寿。 如果要一直用这个不完整的身体永生下去的话,格洛莉娅宁愿选择健康地只活一个月甚至一天。 邪神能够治愈她受伤的膝盖,能够接上她因为过度用力而脱臼的胳膊,但不能让她拥有一个健康的、活力满满的身体。 她其实能够感觉到身体在一点一点变坏,譬如大把大把掉落的头发,手臂用不上力气的时候越来越多。 格洛莉娅越来越容易陷入昏睡,身体上的不适连带着灵魂也遭受严重影响。 邪神已经有很久不曾与她亲密过。 这种情况也不允许过度的亲热。 格洛莉娅汗水落的越来越多,她喜爱洁净,嬷嬷为她清洗的次数也从以往的每日三次增加到五次。 这样的状况下,秋天刚过,她就已经能够感觉到死神正在悄悄接近。 死亡大概是有味道的,格洛莉娅撞见过莫莉嬷嬷在捂着脸无声痛哭,地狱猎犬和其他的黑暗生物对她愈发小心翼翼,看她的眼睛也充满了怜悯。 但邪神不一样,他和往日一样,白天在昏暗的地下室中,晚上偶尔会与她同寝。 不过两人连接吻也少了。 格洛莉娅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莫莉嬷嬷和地狱猎犬曾多次提醒过她,无论神明或者恶魔,都不会对人类产生什么深刻的感情。就像人再怎么喜爱一只小猫小狗,也决计不会在小猫寿命将尽时,以身相殉。 她只是稍有遗憾。 稍有。 一点点。 毕竟人本身不该爱上异族。 某日深夜,格洛莉娅在黑暗中惊醒,胸口闷到无法呼吸。在仿佛置身河流的窒息感中,忽然有双大手将她从溺亡的洪水中拯救出来。 格洛莉娅睁开眼睛,看到邪神坐在她床边,眼睛是浓郁的黑色。 从那天他暴怒之后,他眼睛的颜色就没有再变回来。 他问:“醒了?”
邪神手在她身上轻轻一拂,格洛莉娅感觉氧气重新灌入肺中,从死亡边缘回来的感觉还不错,她大口喘着气,点了点头。 黑暗中,格洛莉娅看到邪神手背上的契约图案闪着红光,几乎要把他烫伤一般地闪烁着。她迟疑片刻,问:“你的手背——” “没事,”他将自己手掩好,垂眼看格洛莉娅,“还是难受?”
“嗯。”
格洛莉娅闭上眼睛,她还是困,纵使每日从清晨睡到晚上,那股困意仍旧驱除不掉。她现在就像是一个破掉的罐子,大量的水灌进去,都从下面迅速地流失掉。 邪神在黑暗中安静地看她:“睡吧。”
格洛莉娅却不想睡了。 能够呼吸到的空气越来越少,邪神伸手,在她身体上方轻轻一挥,那种窒息感终于得到些许减缓。 “聊些天吧,”格洛莉娅说,“我睡不着。”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挽留,邪神愣了片刻,才缓慢点头。 “好,你想聊什么?”
格洛莉娅笑了笑。 或许平日里过度倨傲,他并不喜与人沟通,也不擅长。 “明天天气怎么样?”
格洛莉娅问,“会有雪吗?”
格洛莉娅从小到大没有触碰过雪。 冬天的时候,她就被禁止出门。她的母亲死于落雪那天,再加上“雪白女巫”的传言,父亲笃信雪花会让她过早夭折。 格洛莉娅其实很想摸一摸,碰一碰,想知道雪花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中浮现,那种窒息感又上来了。 “嗯,”邪神将手贴在格洛莉娅胸口,驱散着她的那些不适感,“马上就会下。”
——事实上,明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不过没关系。 邪神安静地召唤乌云与寒风,让它们大团大团地聚集在城堡上空。 无数黑暗生灵发现月光被乌云遮挡,意识到了不妙。 落雪需要一段时间,那些水汽和寒风的催化也耗费心力。邪神无暇加快这个进程,他的手贴在格洛莉娅的心脏处,她佩戴的那枚十字架隔着衣衫烫着他的手心,手背上主仆契约的烙印的光芒已经转变为血红,他在试图让格洛莉娅的身体多坚持一阵。 格洛莉娅的视线已经开始模糊,绿宝石般的眼睛在逐渐失去光彩。但她仍旧注意到邪神的手背,注意到那个烙印。 在这个时候,她终于记起了一件事。 一件重要的事情。 主仆契约连接主人和契约者的生命,一旦主人过世,契约者也会消亡。 格洛莉娅后来忽略掉了这点,因邪神虽与她签订契约,但他强大的能力能够令他不按照这个契约做事、甚至可以不必听令于她。 她只当这个东西不会对自己这个强大无比的守护灵造成伤害。 可现在—— 邪神苍白的肌肤就像被灼烧,烙印的边缘发黑,速度和格洛莉娅此刻喘不上气的感觉相同。 格洛莉娅问:“我死后,你会怎么样?”
她终于和他谈论生死,在这个等待雪花落下的深夜。 “不知道,”邪神淡淡开口,“没经历过。”
他说谎了。 主仆契约效用最大的一点,就在于连接生死。同生存,共灭亡。 即使是神,也不例外。 格洛莉娅笑了笑,她闭了闭眼睛,眼皮发烫。 她轻声问:“我听说,可以用洋娃娃或者别人的身体来寄存灵魂。”
邪神垂眼,看着自己的手:“但那不是你,你会变成一个魔物,不再是人类。”
“那样也太悲惨了,虽然人类寿命短暂,又这样脆弱,”格洛莉娅由衷地说,“还是做人类好。”
永生只有孤独。 寿命有限才能令人更加珍惜。 “给我讲睡前童话吧,”格洛莉娅仍旧闭着眼睛,呼吸微弱,“还没有人给我讲过呢。”
邪神右手贴在她心口处,手背上的肌肤已经被烙印侵蚀的千疮百孔,手心也被十字架烫的焦黑。 他左手捧着书册,低头为她念,声音很轻,轻到像是怕惊扰她的灵魂:“很久很久之前,在深深的海底,有一个快乐的人鱼公主……” 格洛莉娅无声地念着咒语。 邪神的手背上,属于主仆契约的烙印停止侵蚀,一点一点消失。 契约解除了。 他不必跟随她一同消亡。 房间中安静地燃烧着蜡烛,硕大的宝石将房间中照的明亮如白昼,柔软温暖的床榻上,格洛莉娅闭着眼睛,嘴唇的血色在一点一点淡去。 蜡烛流下的眼泪顺着鎏金雕花的烛台往下落。 邪神放下被他捏穿的书,那些书页的粉末从他指缝中簌簌落,握不住,抓不了。 窗外。 冬天的第一朵雪花飘然落下。 邪神对她说:“小可怜,下雪了。”
洁白的雪花落在大地上,融入泥土之中,风带着这场不适时宜的雪姗姗来迟。 下雪了。 室内一片安静,再没有人会回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