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梁实满四
江安还钱那天,梁实满是散值后和陈宁柏一起回家的,骑马到了胡同口,两人担心会冲撞了行人,下马徒步回去,顺道在路上闲聊几句公务。
路过一条巷子拐弯口,梁实满瞧见了那个站在冷风中的纤瘦的身影。
大概是时刻注意着胡同里的动静,那人一听到脚步声,就抬头看过来,四目相视,她眼睛里带着欣喜。
梁实满不自在地转过头,看着走在他身旁一无所知的陈宁柏。
“咳!”
“去年户部支的赈灾的……”陈宁柏沉浸在之前与梁实满的话题中,忽然被他打断。
“你先回去,我有点事情要办。”梁实满小声说。
巷子穿着冷风,梁实满便是身上披着厚氅,手里揣着手炉也觉得发寒,但眼前这个小姑娘却还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袄。
“你不冷吗?”梁实满下意识地问。
江安楞了一下,摇摇头,随后从袖兜里掏出一个大巴掌大的红封。
江安拆开裹钱的红纸,自己先认真地看了看,确认无误才递给他,让他点一点:“这一共是二钱八文。”
梁实满沉默地看着那些年份成色不同的铜板,指尖动了动,没有再和她客气,伸手接过来。
江安松了一口气:“谢谢你。”
她说完,巷子里就安静了下来,红纸裹得严实,她打开的时候指腹染上红色,见他视线落在上面,她不安地搓了搓指尖。
“没什么。”梁实满不经意地撇头,声音轻轻的,又不知道说什么,想来想去变扭地说道,“嗯……以后要是还缺钱,可以再来借。”
说起这个,梁实满就有些生气,这姑娘可比他从前的有些同窗同僚可靠多了,说还钱就还钱,从不拖拉,也不赖账。
又添了一句:“别和我客气。”
江安明白他本意不是在诅咒她生活不如意,需要靠借钱度日,笑起来,点了点头。
不过大概以后也没有机会了,这样的意外总不会常发生,她以后一定会多加小心,尽量不受伤,也多找一个小工,多赚些钱攒起来,日子总归是越过越好的。
江安抬眸认真地看了他一眼,小相公身着青色官袍外披月白色鹤氅,端的是容色俊美俏丽,微蹙的眉头显得有些不耐烦,但江安知道他是个极好的人。
这样出色的小相公,以后必是前程似锦,仕途坦荡。
若不出意外,他们以后不会再有关系了。
一时无话,梁实满觉得应该要说些什么:“你还在帮着弄山楂?”
虽然钱还清了,但江安手头还是缺钱,多劳多得她也想趁着冬天没有过去多赚一些,索性她处理山楂已经非常熟练了,也不觉得苦。
江安说:“嗯,那铺子里还缺人,反正冬天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多做一些事,正好打发时光了,那、那我先回去了。”
看着她跑走的背影,梁实满收回目光,嘟哝:“哪有人靠挨冻干活打发时间。”
他也转身往回走,陈宁柏还在不远处等他。
“谁啊?”陈宁柏好奇地问。
梁实满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便把前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只是瞧她可怜。”
陈宁柏难得打趣道:“世上可怜的人这么多,你怎么这么好心?”
“你别胡说。”梁实满勾着他的脖子,用铜制的手炉敲他一拳。
那姑娘生活得狠艰难,已经很不容易了,梁实满让他管好嘴巴。
陈宁柏自然不会大嘴巴乱说,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举起来投降:“好了好了。”
后来江安也没有再来找梁实满,住在一条胡同,竟也没有再碰过面,梁实满想她的日子一定过得很充实,她这样努力的生活,会有回报的吧!
梁实满半靠在躺椅上,拿着笔在他的账册上圈圈划划,无意中看到那一笔已经还清的记录,不经想到。
再次见面是一个月后的傍晚。
近日又返来一场寒潮,梁实满不想骑马,蹭了孟纾丞的马车回家,马车停在胡同口,梁实满跳下车,冲着车窗后的人影摆摆手,快步进了胡同。
梁实满带着小厮,顶着迎面来的寒风往前走,听到一条巷子传来车轱辘声音,忙靠墙让了让,等车走。
谁知来人竟是江安。
梁实满知道她姓江,喊了她一声:“江、江!”
推车很大,占了大半个路,上面放满了装着山楂的箩筐,因而江安得要十分用力,她平视着前方,没看到拐角角落里的梁实满,忽然听到他的叫声,吓了一大跳,手一抖,推车往旁边歪去。
梁实满和栗子眼疾手快地跳过去,一人拽着推车,一人护住箩筐,这才没让推车倒下。
混乱中,江安死死地握着推车的木柄,等推车稳定下来,还是心跳加速,惊魂未定。
“没事儿,没事儿,没倒。”梁实满把掉到他怀里的山楂放回去,安慰道。
江安这才看他,呼着气:“好久不见。”
梁实满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是好久不久,一见面就差点送了她一件大礼。
梁实满没有问她怎么收这么多山楂,也没有问她推不推得动这么重的推车,要是可以,谁都想不这么辛苦,只把手炉递给栗子,挽着衣袖:“我来帮你。”
“这怎么能行,你快别动。”江安又要扶着推车,根本没有办法拦他,只能干着急地说。
他这样的人,怎么能碰重活:“这样不好。”
两条木柄,梁实满要过一条,把她推到旁边去:“这有什么的,都是邻居,帮个忙怎么了!”
江安扶着另一个木柄,小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梁实满不理,他懂她的意思,可他这双手曾经还拿过讨饭的碗,这些活又有什么不能做的?他自顾自地说:“一二三,走!”
一个人推一边,推车很不稳定,摇摇晃晃的,江安连忙听他指挥,推着车往前跑。
推车送到王记点心铺门口,江安进铺子结账,梁实满站在外头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低头看自己的手,白皙的手掌磨得发红,拿过十数年的笔,养尊处优多年,猛地做个重活,还真有些不习惯。
梁实满转头看站在柜台前,认真看掌柜拨算盘,脸上洋溢着期待的淡笑的姑娘,唇角不自觉地扬了一下,意识都自己笑了之后,忙迅速地收敛起来
暗骂一声,笑什么呢!
江安从铺子里出来,没想到梁实满还在,愣了一下,又有些开心,指着铺子门口插着糖葫芦的稻草杆问他:“你要吃糖葫芦吗?我给你买。”
梁实满瞥了一眼红彤彤的糖葫芦,果断拒绝:“工钱结完了?那回去吧!再晚天该黑了!”
江安听话地跟着他的脚步走,看他鬓边的黑痕,下意识地扯了他的衣袖:“你要不要擦擦脸?”
她指指他的脑袋。
推车是江安借的,有些脏,梁实满碰过之后,擦汗的时候全都擦脸上去了。
梁实满尴尬地掏帕子,但掏了半天,没掏到。
每日都是栗子帮他收拾衣物,穿之前栗子会帮他在袖兜里放上一方帕子,好让他取用。
梁实满侧目看栗子。
栗子一惊,他忘了!
不是什么大事,梁实满刚要和江安说没有关系,一方素净的帕子就递到了面前。
是江安的手,和江安的帕子。
夜晚,梁实满盘腿坐在炕上,看了半天书,一页纸都未翻过,他搁下书,抱臂沉思片刻。拿起放在炕桌上的帕子,不是名贵的料子,反而像是从旧衣物上裁剪下来的。
帕子脚边用橙黄色的丝线绣了一朵小巧的凌霄花。
梁实满翻开账册,提笔写。
今日进账,一方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