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淮行觉得柯渡最近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从前每日柯渡都在医馆厅堂里陪着他坐诊,近日却总是躲在房间里不知做什么;柯渡的手上莫名出现了几个细小的针口,在被问起时却支吾躲闪无法作答;最让柯淮行在意的是——他三番两次地看见柯渡和隔壁酒馆厨娘家十六岁的姑娘在后院里小声说话。柯淮行从未见过柯渡主动同外人说话,更别提是一个芳华正好、娇俏可人的小姑娘了。
柯渡是不是后悔了?
在失去记忆、身无所依的境况下冲动地向一个男子许了终身,将感恩错看□□意,如今离开了那座与世隔绝的大山,在这热闹的小镇上终于真正领略了人间烟火、男欢女爱,也终于为当初的决定后悔了?
他其实不应该这样去揣度,他明明知道柯渡并不是那样轻率的人,他明明是知道柯渡看待他有多珍重的。可他忍不住去想。每当他看到柯渡微微低首听那个姑娘说话,看到小姑娘脸上嫣然的笑靥时,他忍不住就会这样想。
微妙的酸苦在他的每一次沉默中积蓄,终于在一个夜晚,柯淮行决定把事情问个明白。
“你说,”他压在柯渡身上,一手摩挲着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问,“你这几日跟林家的小姑娘嘀嘀咕咕地都说些什么呢?”
柯渡睁着一双雾湿的眼看着他,眼神空茫,说不出话。
“怎么不说话?”柯淮行轻哼一声,“你同那姑娘无话不谈,对着我却无话可说了?”
他心情不虞,动作就加了几分力度。柯渡发抖的手慢慢抬起来,乞求似的扣住他的手指。乞求没有得到原谅,柯淮行生着闷气低头在他锁骨上咬了一口,惹得他又是一颤;长夜漫漫,柯渡终于彻底失了力气,抬起的手脱力地滑落下去。
柯淮行把灯烛吹灭的时候,柯渡似乎已经因力竭而睡得很深了。
他坐在床沿盯着床上青年在月光映照下有点苍白的面容,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叹气。一时失控了,到头来究竟也没能问出什么。
他躺进被子里闭眼打算睡时,衣袖被一道很轻的力扯了扯,转过头去,只见身旁的柯渡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眼在黑夜中还含着未消的水光,让柯淮行忍不住回忆起一刻钟前这双眼睛眼尾嫣红、迷蒙无力的样子。
柯渡试探似的轻声问:“先生不高兴?”
柯淮行此刻又是心软又是气闷,硬着心肠把手往回收了收,那截袖子就被从柯渡的手里扯了出来。柯渡双眼一黯,眉头显而易见地往下耷,轻轻唤了句:“先生。”
这个小家伙总是很明白怎样让他心软,柯淮行忍不住咬牙。
他撑着冷淡的语气道:“你既知道我会不高兴,还日日同她相谈甚欢,可见我高兴与否,你是不在意的了。”
柯渡急切地辩解:“属下没有,先生。”见柯淮行半晌不回他,他抿了抿唇,闷闷说道:“您不高兴,属下往后便不与她说话了。”
柯淮行敏锐地从他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一点特别之处:柯渡也在不自觉地委屈。
他转头看了柯渡一眼,只瞧见一个透露着低落情绪的头顶。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意识到了什么——柯渡已经敢于表露自己的情绪了,在不知不觉之间。他手指微缩,想起柯渡从前连害怕惶恐都压制得小心翼翼,想起他动不动下跪、请责的自轻自卑,曾经这青年无数次跪在他眼前,亦是这样只给他看见一个头顶,然而整个人都显得悲凉,连求饶的心思都一点不敢有。如今他却也敢于表露委屈,敢于带着一点反叛意味地说出这样的话仿佛试探的赌气,他终于开始流露出一个普普通通、平安康乐的人所有的情绪。
什么样的人才敢于肆无忌惮地委屈?被宠爱的孩子,自信有所倚仗的少年人。柯渡敢于表露自己的情绪了,是因为有人给了他这样的底气——柯淮行知道那人是自己。
他大概终于磨去了青年身上根深蒂固的软刺……融化了他心外的坚冰。
柯淮行再撑不起那副冷淡的样子,他戳了戳柯渡的肩膀示意他抬头,道:“我不是不许你同别人说话,我只是觉得,你在瞒着我什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她平日里说些什么呢?”
柯渡显然在迟疑,他盯着柯淮行的眼睛看了半晌又垂下目光,终于撑起身子,道:“您等等属下。”
他到房间角落的柜子最底层翻了片刻,手里握着一样东西走了回来。
“您……”他把手里的东西递向柯淮行,简单的动作似乎带着极大的挣扎,借着月光,柯淮行看见他的脸涨得通红,“您不要嫌弃。”
柯淮行把东西接过来。
那是一个小小的香囊。
香囊的针脚很粗,布料的底色是月白色,中央绣了一朵……柯淮行知道那应当是一朵花。可他盯着那块花样看了许久,到底没能辨别出来究竟是什么。
柯渡的声音很低:“属下绣得不好看。属下天资愚钝,学不会这个。”
柯淮行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你是找她学做香囊……?”
“属下听林姑娘说,”柯渡看起来很难为情,“女子常常将自己亲手绣的香囊赠与……心仪的男子,以作定情之物。您给过属下很多东西,属下却没能给过您什么,只是想,……您也应当有一个香囊。”
她们将香囊赠与心仪的男子。
——您也应当也一个香囊。
柯淮行被这三两句情话砸得发晕,笑了一下,又握着那香囊发了半晌的愣。他想起不久前收到的另一个来自女子的精致的香囊,想起柯渡看见那个香囊时晦涩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嘴角上扬。柯渡正被他长久的沉默弄得颇为不安,见他一笑更是羞赧得不行,伸手来抢:“要不这个还是先不给您了……”
柯淮行手一缩,把香囊紧紧牢牢护住:“送了人的东西,哪还有抢回去的道理。”他回身去拿明日要穿的衣裳,飞快地把香囊在衣带里系上,抬头邀功似的看着柯渡。
柯渡无措地说:“这个不好看……”
“我就喜欢这个。”柯淮行笑眯眯地说。
柯渡没了辙,只好收回手,一点一点地挪回到被子里。柯淮行伸手将他揽住了。月光如水流泻一地,温度从肌肤相贴处源源不断传来。他盯着这个粗糙的、连花样都辨别不出来的香囊,心中的喜悦和满足感几乎满溢出来。他调侃道:“你绣的是什么花?”
柯渡闷闷地回他:“合欢花。”
合欢。柯淮行忍不住笑:“你知道合欢花的寓意是什么吗?”
“林姑娘说合欢花寓意是……”
青年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了壳,整个人都在柯淮行臂弯里僵住。柯淮行笑着抓他手,问:“说呀,怎么不说下去?”
他憋了半晌,小声道:“寓意夫妻恩爱,百……百年好合。”
柯淮行闭上眼睛亲他怀里的人,亲他的额、他的眼、他的脸颊、他的唇。调笑意味的亲吻慢慢变得缱绻,他最后停在青年的颈窝,轻轻吸了口气,低声道:“谢谢阿渡,我很欢喜。”
“先生。”柯渡小声地回应他。
柯淮行不知第多少次地感叹自己的幸运,感叹自己竟能拥有这样的一位爱人。他很久才慢慢抬起头来,想了半天,又不免有些遗憾:“可惜不能告诉旁人,这是谁给我绣的。”
一个男子学做女红赠与另一个男子,这样的事情若到处招摇,未免惹人非议。他们倒都不在乎自己成为被非议的人,却都不愿对方成为流言蜚语的中心。柯淮行对此深以为憾,他巴不得昭告天下,这是何人给他绣的香囊——是他几经周折终于带回家的心上人,两情相悦的枕边人,是那双曾经沾染鲜血、夺人性命的手如今拈起了软布和绣花针,笨拙却真挚地、一针一线地为他绣出满腔情思。他多想让全天下都知道这件事,可惜终是不能。
柯渡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他以为柯渡已经睡着的时候,却听见柯渡很轻的声音响起:“属下只是想您戴着它的时候,能记得它是属下做的就好了。”
柯淮行望着月光里游离的尘埃没再说话,心里软成一片。
——那些情意从来都不是想招摇给别人看。
只要您知道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