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柯淮行再次走进柯渡房间时,就见柯渡已经端端正正地跪在了床下。他身上只套了一层薄薄的单衣,整个人在寒冬的风里冷得直打颤,配上苍白的脸和散乱的发,活脱脱一个受了虐待的小乞丐。
柯淮行一惊,上前一步又不敢使力拉他,只能呵斥道:“起来!我这里没床给你睡是吗?”
柯渡被他发落得有些懵,但还是即刻认错道:“先生消气,属下知错……”
然而看他生了根一样牢固地跪在地上,又哪里像是知了错的样子。
柯淮行气得发笑。
在昨日给柯渡处理完伤口之后,他几乎又是一夜未眠。
他思考了很久,究竟应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柯渡。对于柯渡的所作所为,其实他都很理解。他的身不由己让柯淮行觉得悲悯,然而那盘带着毒的糕点与那么多个心怀鬼胎的日日夜夜又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消解的芥蒂。
其实柯渡又做错了什么呢?那一切原本都不是他的本意,这个青年唯一一件凭自己心意去做的事情就是救下他。可是柯淮行心中还是难免发堵。人的情感与理智常常是分开的,理智让他很清楚地看见柯渡的无辜,然而情感仍然为这无辜受到了伤害,且难以释怀。
矛盾的思绪交织对峙,他思索了一夜,也不曾想出个所以然来。
原本就被一脑门的复杂思绪搅得烦躁,如今一早见柯渡半点不消停地践踏自己的身子,他就更是生气。一气之下,几乎是口不择言:“你若嫌我这荒山野岭的小床榻睡不安稳,我且趁早送你回南安王府过安生日子!”
柯渡原本就冻得惨白的脸一下更是失了血色,慌乱之下,他竟也顾不得许多,伸手就拉柯淮行的衣摆:“求先生,属下知错了,再不敢了,您别赶属下走,属下受什么罚都可以的……”
他的手被冻得分外冰凉,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得清晰分明的冷意让柯淮行突然清醒了些。他意识到自己竟没来由地发了场火,一时更加烦躁,但这烦躁不能再无端冲着柯渡去。他缓了语气,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不想你挨冷跪着,你明白吗。”他立即想到柯渡是不可能明白的,于是放弃了解释,“总之你先起来,躺回去。”
柯渡犹犹豫豫地往床边挪,嘴里小声说:“属下怕,弄脏床榻。”
柯淮行不解:“什么弄脏床榻?你这衣裳是干净的,你的伤也……”他骤然停下,紧盯着柯渡肩上渗出的一点红,“……你伤口开裂了?”
柯渡从这句话里敏锐地捕捉到了怒意,他想先生大抵是嫌他脏污了衣裳,就低声道:“对不起先生,属下醒来时它就已经这样了,属下并非故意弄脏衣裳。”
“为什么会裂?”柯淮行懒得理他莫名其妙的道歉,一面发问一面转身去柜子里翻药和布。
柯渡不敢说。
他不敢说,他梦到了先生。
他梦见先生漠然地站在他眼前,将他的名牌高高举起,然后轻飘飘地松了手。他极慌张地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然后他醒过来了,发现什么也没有发生;然而肩上的伤却因他梦中无意识的动作而被挣裂了。
他不清楚这梦是否算作对先生的一种冒犯。
他犹豫着一时就没有开口,柯淮行自整理布帛的间隙抬头瞥他一眼:“瞒着我?”
柯渡被这罪名吓得慌了神,只得强压着惶恐将那梦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柯淮行沉默地听完,手上的动作不觉慢下来。
柯渡忐忑地注意着他的反应,只等着他一露出愤怒的样子就即刻跪下床请罪。然而柯淮行停顿了良久,只说:“我知道了。转过去上药。”
柯渡闻言愣了一下,讶异且不安地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被轻轻放过。但他这回是不敢再迟疑了,于是就安静地转过身去。
柯淮行揭开被染红的白布,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想起第一次捡到这人时他的惨状,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他那么想护着的人,怎么偏偏生来就是个多灾多难的命。
柯渡背对着柯淮行,看不见他的神情,然而耳际传来的叹息,使他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
他知道。他身上的伤疤,一定很难看。
脏了先生的眼。
柯淮行给他上完了药,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嘱咐:“睡觉当心不要压着伤口。”他刻意加强了语气,意有所指地说:“别总是折腾自己。”
柯渡沉默地垂着眼睫,空茫的目光不知落在了哪里。听闻这话,他抬头动了动唇,但半晌还是只应了声“是”。
眼睛却是不敢直视柯淮行的。
柯淮行走出房间带上门,柯渡才静静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他有些不明白。
他原以为先生将他带回来是为折磨泄愤的。按理说先生想怎样待他都不为过。他背叛先生,在先生的食物里下毒,把统领带进阵法中,险些害死了先生。而先生把他带回了家,一如既往地让他睡在柔软的被褥上,为他上药,给他治伤。
他想不明白。
自他恢复了记忆,他才真切地认识到他曾在先生这里得到的是多么不可思议的温待。先生从未罚过他,从没像王府里一样刻意磋磨,立下什么苛刻的规矩。哪怕他犯下了弑主这样的大罪——即使那时他还不是先生的影卫,但他私心里早已奉先生为主——先生也没有罚他。
先生不罚他有很多种可能。
柯渡无法控制自己不往最坏的方向想。也许先生是在布一个更大的局,先生厚待他,让他放松警惕沉睡在美梦里,然后忽然对他说:“我不要你了,你走吧。”像这样给予他最无法接受的打击,将他从美梦里一朝拉入地狱。
又或者,先生从未真正将他视作“自己的人”,因此,才连惩戒的心思都不愿费在他身上。
柯渡说不清自己更害怕哪种可能性。无论是哪一种,待到真相揭开时,都足够让他坠入生不如死的境地。他怕极了心里头这种钝刀子磨肉般的痛楚,并不剧烈,却如跗骨之疽般裹得他快要不能呼吸。
他宁可先生立即将他从柔暖的被子里拽到地上,让他顶着寒风跪在院里,斥骂他,责打他。给他个痛快。
……可他又能对先生的决定有什么异议呢?
无论先生想让他如何,他都……受着就是了。
日子就在那样怪异的平和里过去了半月有余。
那天的阳光不烈,但无疑是个晴朗的好天气。柯淮行将封存的药材放在院子里已铺晾了几日,此刻正亲自动手将晾晒好的药材收起来。柯渡披着件衣服坐在院里,不安地看着先生将那些晾晒好的药材一一收进一个布包里。他极想去帮先生做些事情,可先生不许他下地干活。
柯淮行拎起布包准备走,又回身嘱咐他:“你今日在屋子里好生待着,我去一趟村子。”
柯渡有点错愕。
明知自己不该对先生多做干预,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您,去村子里做什么?”
柯淮行笑了笑:“告别。”
“毕竟,往后就不在这儿住了。”
柯淮行出门很久之后,柯渡保持着僵硬的姿势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他脑子里乱糟糟地想,先生要离开这里。
……会带着他吗?
柯渡猛地站起身,逃也似的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一把关上门。他脱力地靠在房门上,环视着四周熟悉的一切。
他不敢深想。
他很怕自己所想的,会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