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不像盛夏般热烈,而是浅淡柔和像罩了一层灰蒙蒙的雾。
但清晨时分的阳光,到底比平常时候明媚几分。
柯渡在温暖的阳光当中醒来。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小木屋,屋里萦绕着浅淡的草药香气。柯渡从未在这样的天色醒来过,他懵了一会儿,就慢慢地坐起身。
是怎么回事?他努力回想昨日发生的一切,隐约记得先生说是他的生辰,然后他与先生一道喝酒了,那酒烈得很,他大抵是醉了,然后……
木门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柯渡煞白着一张脸望向那扇门,直愣愣地与门外的先生对上了视线。
——然后,他对先生说了喜欢。
他做了什么啊。
他唯一的愿望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先生身边,而现在这一点点念想竟被他在一场酒醉中亲手碾碎。
柯渡白着脸掀开了身上的被子,他从床上下来,跪在床边,深深一拜。
“属下自知罪该万死,求先生莫要为此动气伤身,先生的一切责罚,属下都甘愿接受。”
一字一顿,语气平淡下掩盖着颤抖,然而一双眼中无波无澜,竟是绝望的意思。
柯淮行一时无言,他静默片刻后朝柯渡走去,将手中端着的醒酒汤递到跪着的人眼前。
“昨夜醉得厉害,头不疼么?还跪。”
柯渡确实觉得太阳穴处一突一突的胀痛难忍,然而他愣了一下,没明白先生的意思。
这总不可能像往常一样,是句关怀。
柯渡望着眼前的汤药,药汁呈棕黑色,悠悠地冒着热气,柯渡忽然觉得脑中灵光一闪,他想,大抵这是碗毒药,先生怜他在身边伺候了数月,所以让他死得痛快些。
所以最后就是这样了。一碗药灌下去,再也没有什么了——这就是最后了?
他驯服地接过那个碗,也没管那柄小勺以及碗口冒着的热雾,直接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放下碗,静静等待着药效发作。
柯淮行拿回碗,有些莫名地看了眼地上跪得安静的人。按照柯渡的一贯思维来说,此刻他应当是在等待责罚,但看着他的模样又有些不太像,这样安静,连眼睛都闭上了……
柯淮行又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碗,忽然福至心灵,大抵猜到了柯渡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一时间他又好气又好笑,就顺手把碗放到桌上,在椅子上坐下来。
碗底磕着桌面发出“咚”一声,让地上跪着的人头垂得更低,柯淮行抬手在人额上缓缓滑下去,落在下颔线处,托着他下颔让他抬起了头。
柯渡安安静静地顺着他动作抬头,眼睛睁开了一点,长长的睫毛颤个不停。
“你昨儿自己说的那些话,可都还记得不记得?”柯淮行的目光陡然锐利,“你那满口的主上,喊的是谁?”
柯渡自他问出第一句,神色就已灰了一半,他轻轻摇了摇头,倒不显得慌张,只是特别疲惫似的:“属下不知。”
“不知?”
“属下实在不知。”他的目光垂在柯淮行衣襟处,声音涩涩的,“属下醉了……那时不知在喊什么,只是觉得有那么一个人……求您。”他突然失了说下去的气力,半晌,才低声道:“信属下这回。”
这短短几个字,竟叫他说得沉重又漫长,仿佛其中饱含了不尽的苦楚与哀伤。
信又与不信又能如何呢?总归也是最后一次向先生祈求宽恕了罢。可无论如何至少这一次,纵然被痛骂被遣走被一碗汤药死被抹一刀了事也好,至少——至少被相信。
柯淮行看了他片刻,又转头看向旁边的床帐子。半晌寂静后他说:“好。”
“你那时醉了,无意识说出来的话,我相信你不是有意欺瞒。”
“那,”他转而问道,“你最后自己对我说的那些话,你总该记得,也知道是什么意思罢。”
柯渡张开口时一时还没能发出声音,他顿了一下才道:“是。”
柯淮行好整以暇地问他:“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柯渡这时抬眼与他对上了视线。只是一瞬,他又垂下眼帘,张了张嘴,很是艰难地哑声道:“属下求您日后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如今入了冬,往后更要冷了,您在院子里坐着多加衣,请您一日三餐好好用饭,夜里睡前关好窗,行山路时小心一些……”素来寡言的青年此刻一句句慢慢说着,将一切觉得必须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似乎一时不知还要说什么,末了轻声唤了句:“先生。”
语气中满是诀别的眷恋。
柯淮行顿了一顿,还想要逗人的话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看了柯渡很久。
柯渡一直都是这样。无论什么事情都要往自己身上揽,仿佛失了人趋利避害的本能。
阿渡大抵以为跟着他得到了许多温暖,柯淮行却由衷地觉得自己恶劣。往日里就总爱为难他,看他着急,可若连到了如今这种情势都还要苦苦相逼,逼着他将一颗心完完全全剖开来连着淋漓鲜血一同奉上——
这对他的阿渡,太苛刻了。
昨日酒醉暴露出的那点念想被他在心里藏了多久,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将这念想死死按在心中不见天日?
其实——
若要说对于柯渡的心意,柯淮行此前半点都不曾察觉,那是假的。
当然。有些东西是根本藏不住的。譬如冬日雾蒙蒙的早晨,纵使不见太阳,也能从渐白的天色里看见它的光亮;譬如空荡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四周无人烟,那脚印却让过往行者的足迹一览无余。
譬如——譬如青年望过来时温顺而按捺着殷切的目光、每每误以为自己要被遣离时慌乱的神色,被揉揉黑发或是清瘦脸颊时微微泛红的耳垂,悄悄抬眼看一看他,然后抿起唇垂下头,掩盖住的眼底的温浅欢欣。
那一点心意被隐秘地藏起来,模糊不可分辨,却像是漫天星辰闪烁着的细小微光,点亮了寂寞深山的一片浩瀚夜空。
柯淮行察觉到了,他佯作不知,因为实在难以相信。——是难以相信还是不肯相信呢?这也说不清。
他有时也从中觉出自己的胆怯。这是真的吗,或许只是错觉?阿渡不可能会有那样的念头呀。他心里这样问自己,他问这“是不是真的”,却不问自己“我是怎么想的”。他确实感到一点胆怯了,不敢深究自己的想法大抵是因为,他的想法其实早已在过往的每一次悸动和颤栗中显露端倪,而他一时还不能面对。
这些年他也算走南闯北见识渊博,断袖一事他多少有所耳闻,可无论如何也未料有一日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是他想错了吗?是他错了吧。他的阿渡若真是有了这种念想,只怕自己就先要心生恐惧将这念想扼杀才是,怎么也不可能放任它生长流露,还让他察觉。
如今才明白,原是那情意太过炽烈,无论如何,也再藏不住了。
是藏不住的。
满心满眼地放着一个人,是怎么都藏不住的。
那时柯淮行却不明白,他只是自我安慰:算了吧,或许是错觉也说不定,何苦深究呢?若为他这一点无端的猜想而导致二人之间横生隔阂,岂不很糟。于是他让自己忘却,仍将一切都维持原样。
——也就因此忽略了,自己那些偶尔生出的疼惜,自己的处处顾忌、思虑周全,甚至在尚且提防的时候还要为对方铺条后路,这一切究竟有着怎样一个原因。
说到底,他并不比柯渡勇敢多少。
直到昨日柯渡喝醉了跪在他面前,颤着声一字一句地说着喜欢,缓慢而又郑重,仿佛口中倾吐的不是绵绵情意,而是罄竹难书的罪状。将所有这些天的躲闪与抗拒全部揭开撕毁,逼着他们二人再也不能逃避,再也不能若无其事粉饰太平。他怔愣地望着柯渡,而柯渡终于抬起头来,脸色苍白,眼眶却通红,恍惚带泪。
他的嗓音已因哭腔而沙哑,仿佛所有精力都被这一通坦诚耗尽,抖着唇要开口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颤巍巍地膝行着向柯淮行这边挪了挪,又停下来,缓缓叩首。
随后就低伏着身子,没有再起来过。
柯淮行脑子里乱极了。
到底是醉得不轻,柯渡维持着这姿势,纵使紧绷了全身的神经,还是力竭地昏睡过去了。柯淮行弯腰将地上的人抱起,双眼紧闭的人先是一僵,又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气息,缓缓地松懈下来。
柯淮行将柯渡放回到床上,掖好被角,月色下他转身走回到庭院里,拎起他的酒坛。酒坛已空却仍余丝缕酒香,他觉得自己大约也是醉了,此时的一切仅是一个梦。
柯淮行一夜未眠。
在这个晚上他终于正视自己的心,认认真真地问:你是怎么想的,你到底要和阿渡怎么样?究竟有什么样的顾虑让你这样瞻前顾后,欺瞒自己?
断袖龙阳一类在外人看来是有悖人伦的事,被发现了大抵是很遭谴责的。可说到底这算得了什么呢,这座荒僻的孤山上有什么流言可以侵扰他们?他要与谁相爱是他的事,谁也不能来惩罚他们,谁都没有这样的立场。原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他豁然开朗。
这就显得先前不断逃避抗拒的他幼稚得好笑。
那么还有什么顾虑呢?是习惯性的戒备吗?这倒不是毫无依据的事——就在刚才那人还恭敬地喊他“主上”,喊陌生的名字并拉着他说要练剑。然而在更久之前,那人毫不犹豫地吞下他给的药丸,乖顺地答应做他的药人,在他生病的时候安安静静地照顾他为他擦身。锋利与柔软都是这个青年,可疑与坦荡都是这个青年。
至少应当给他一个机会是不是?至少应当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解释,酒醉后的话他自己能知道几分?或许真是无意识的醉话也说不定。
柯淮行就这么漫无边际地想了很久。天光破晓露初白,他望着窗外的隐约星子,回想起师父对他说过的话。
“若要说这劳什子情爱,那最是弯弯绕绕,小子,你往后可莫学那些个毛头小子的扭捏做派。”头发花白的老头捏着个酒坛子,眼里带着微醺醉意,摇头看着他。“喜欢就是喜欢,两情相悦,若不伤天害理,那自是天造地设合该在一块儿了,顾忌那么多作甚!”
老头忽然就沉默下来。
“你师父我,可就吃足了这上头的亏。”
“你小子……”
“莫要走我的老路。”
长夜漫漫,师父的许多话语重在耳畔响起时,已经不甚清晰了。
然而那一句他却记得清楚——
“两情相悦,若不伤天害理,那自是天造地设合该在一块儿了。”
他喜欢阿渡吗?
他不喜欢吗?
他闲时就想要逗弄的人,不放在身边就觉得不安的人,恨不得时刻放在眼前小心护着的人——他不喜欢吗?不曾心生悸动吗?
他当然也可以继续当作无事发生,第二日起来他仍做他的先生,柯渡仍做他乖巧安静的侍卫。当然可以,因为他的阿渡一贯是顺从于他的。
然而他的师父一生落拓潇洒,教得他也是一个洒脱的性子,如今他遇上了欢喜的人,这人心中也满是他,到头来他却要因种种顾虑而百般逃避装聋作哑,只怕师父九泉之下见了,都要斥他一声“蠢材”。
他不能叫师父看不起,他不能叫自己看不起。他不能叫他的阿渡伤心。
所以——
他的思绪终于回到眼前安静跪着等他判决的人身上。
不要再逃了,至少该说个明白。
于是柯淮行微微叹了口气。
他道:“你昨儿醉了,说的不作数,眼下我想再听你说一回。”
柯渡很听他的话。大抵因为觉得这是“最后”了,他就抬头平视着他,语气平淡地把话说出了口:“属下对您生了妄念。属下心悦于您。”
“是属下不安本分,不知尊卑,才会有这样……这样的念头,”他甚至无法找到一个足够严厉的词来作为形容,于是顿了一顿,“您若厌恶,要怎样罚属下都好,属下甘受的。”
他话语平淡眼底神色却深得磅礴,让柯淮行看着突然心里一疼。
就是这样的一个眼神,叫他终于缴械投降了。
他慢慢地倾下身去,将拇指在人颊边轻轻摩挲了一下,显得意外的亲昵,然后他刻意用带着一点温柔调笑意味的语气说道:“厌恶?”
他直视柯渡黯淡的眼,“你尚且不曾问过我,就断定了我会讨厌你,要疏远责罚你,将这么大一顶帽子往我头上扣,真是好没道理。”
他低低地说话,听起来像是受了委屈,他将手从那清瘦的脸上移到鬓边,挑起几缕发丝在手中搓捻,又继续说:“我听闻民间的少男少女互表心意,总要有一个正式的回应,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都得清清楚楚说明白了,才算不辜负。”
“你想不想听听我的回答?”
柯渡的心突然急剧地跳动起来,纵使心里疯狂告诫着自己不要心存妄想,但还是受了蛊惑般慢慢地将涣散的目光聚焦,就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含笑眼眸里。
“柯渡,”
“我也喜欢你。”
他的眼里是满盈的笑意,像是凛冽寒冬里忽然掠过柔软春风,然后冰雪消融,花红柳绿,有人一路分花拂柳缓缓行来,终于在这样的春景中,望见不远处静立的小木屋。
那是他眼中的他,渡过茫茫苦海后终于寻见了归宿。
这一步踏出去或许再不能回头。
又如何呢?他的阿渡不也早在他这里交付了满满一颗心,将自己的退路全部堵死了么?那就一道走这条路吧。若他们都没有了退路,自然就可以一直不相离地携手前行。
别让我失望。
他抱着柯渡,抱着跪在地上因过度的震惊和喜悦而微微发抖的青年,心里这样想。
经过那么久我终于不顾一切地选择相信了……你不要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