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往村子里送了一回药材之后,柯渡一反原先的抗拒,竟主动提出去了两三趟村子里。柯淮行惊奇得很,问他去做什么他却躲躲闪闪难以作答,最后才勉强回答说是村里的孩子们央他去教授武功。
这话登时把柯淮行逗笑了:“这算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遮遮掩掩?”
柯渡红着脸不说话。
“无妨,那就去吧。”柯淮行摆摆手,“那些小孩儿日日待在山里头,是闷了些。”
然而柯渡后来又没再主动出去过。柯淮行只当他仍是怕生,也没再过问。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十月廿六,柯淮行的生辰。
清晨柯淮行睁眼时,就听见厨房的方向传来隐隐响动。他下床更衣,刚推开门,随着门“吱呀”一声响,厨房里突然传来了“咣啷”一声东西砸碎的声音。柯淮行脚步一顿,抬头看过去,只见厨房里柯渡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局促地说:“您醒了?”
柯淮行挑了挑眉:“嗯,怎么了,才在厨房里做什么呢?”
柯渡看起来慌乱得像是想要立即从他眼前消失,片刻后他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您……请您等一下。”然后他快步跑回了厨房。
柯淮行站在原地有点茫然地看着他的背影,不明所以又觉得有点好笑,他忍俊不禁地摇了摇头。
一番洗漱过后他重新回到院子里,柯渡还在厨房里头不知捣鼓些什么。半晌他终于走出来——柯淮行愣了一下,目光凝在他手中端着的小碟上。
那小碟里摆了四块歪歪扭扭的糕点,看起来不算精致,香气却浓郁。端着糕点的人脸色涨得通红,眼神躲闪很不自在,他抿了抿唇小声说:“您的生辰属下没什么可送您的,所以属下想,就,所以……这……”他语无伦次越说越着急,柯淮行讶异的神情似乎轻易地消磨了他为数不多的勇气,他的声音弱下来,终于无法持续。
柯淮行终于反应过来,接过那只碟子,道:“我很喜欢,谢谢你。”
他的欣喜不是装出来安抚柯渡的。那一瞬间他真切地感受到心头被什么东西蓦然一触,此刻他竟一时无法抑制嘴角的上扬。他盯着糕点很不稳重地乐了一会儿,意识到什么:“是花糕吗?”
柯渡偷眼看他,估摸他不像是生气或失望的样子,才终于松下一口气,回话也流畅许多:“是。”
那副连送人礼物都要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模样,看得柯淮行心里一时又酸又软。
于是他吃了一块花糕。
……然后他的咀嚼微微一顿。
片刻后他迎着柯渡忐忑的眼神慢慢咽下那块糕点,问:“放了多少糖?”
“您觉得不够甜吗?”柯渡愕然,有点担忧地皱了皱眉:“属下以为已经很多了……”
“不不,不是。”柯淮行忙不迭打断他,“嗯,那个,确实已经……很多了。”
柯渡终于反应过来:“是太甜了吗?”见柯淮行默认,他眼神骤然一黯:“对不起,上回在村里属下见您喜欢那个花糕,以为您喜欢吃甜的……是属下自作主张。”
“没有怪你的意思。”柯淮行忙说,“还是很好吃。”为了打消柯渡的疑虑,柯淮行又吃了一块。然后他忽然想起刚才听到的声音:“方才你在厨房里头可是砸碎什么东西了?”
柯渡一僵,小声道:“是……属下听见您出房门,一时慌张,打碎了碗,属下知罪。”
柯淮行叹道:“这可好,原先只剩三只碗,如今恰只有两只了,啧,往后可经不起再摔了。”他用另一只手揉了一把柯渡的头:“很有点我从前的风范嘛……我这碗原先买了五只,包括你看如今只有一个碟子,其实原买了三只的……这不都被我摔完了么。”
他有意让柯渡轻松一些,于是将自己从前的“壮举”说出来取乐。柯渡果然抿了抿唇显露出有点想笑的模样,但大抵又觉得嘲笑主子不好,生生忍住了。
柯淮行停顿片刻,突然点点头,笑起来:“哎,所以你前些天跑村子里头是去找李婶学做糕点去了,是这么回事。”
柯渡突然怔住了。
他竟这时才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事情——他原觉得理所当然的——他欺瞒了先生?他身上发冷,慌张地解释:“先生恕罪,属下并非有意欺瞒,是李婶说属下先不要提前告诉您……在您料不到的时候把糕点给您,能让您高兴……”
这是什么理由,他一边说一边胡乱地想。即使是为了这样的事,也不该欺瞒先生的,这是大罪。他怎么——他何时竟自作主张到这样的地步了?
柯淮行却突然倚着桌子笑了。
他笑得一阵阵发抖,说:“是,她说得很对。”
柯渡愕然。
“好了,不是要怪你。”柯淮行平静下来,唇角还留着一抹笑意:“嗯,我很高兴啊。”
他说完这话后低下头去拣盘中的糕点,不再与柯渡视线相接。柯渡怔在那个浅浅的笑容里,心想先生为什么高兴呢?高兴一盘甜得腻人的糕点,高兴他忙乱间砸碎了的碗,高兴他的欺瞒,还是一个侍卫的拙劣的讨好?究竟是哪一样呢?
柯淮行也在想,他高兴什么呢?八壹中文網
他想不出。他就是觉得高兴,想不出为什么。他尝着满嘴齁甜觉得高兴,看到柯渡发红的耳朵和局促的神色觉得高兴,他想到柯渡认认真真地给他准备这糕点作生辰礼,他特别高兴。
这种莫名的情绪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冒傻气,他觉得不能这样。要扳回一城。
柯淮行问:“你刚才说因为我喜欢李婶做的糕点,所以觉得我爱吃甜的,”他歪头看着柯渡,“这么说,上回那个糕你就已经觉得很甜了?”
柯渡小幅度地点了点头:“是。”
“哦,”柯淮行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他把手边的小碟子往前推了推:“吃一块吧,也是你的手艺。”
柯渡不明所以。但直觉使他感到先生的笑容有点……可怕。
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听从先生的话,吃下了最后一块糕点。
然后他凝固了。
他终于明白了先生命令的含义。
柯淮行少有笑得这么开怀的时候,他倚着桌子一边笑一边命令他:“吃掉,不许吐!”
柯渡极其艰难地咽下了那块甜得可怕的糕点,觉得自己几乎要背过气去。
柯淮行笑够了,直起身捏了把他的脸:“好了,这是你骗我的小惩罚。”
顿了顿,他又说:“当然,也可以是逗我开心的奖赏。”
柯渡抬头看着他,突然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是……
这是奖赏。
当然是奖赏,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