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大雨滂沱。
许是因为雨势过大,上好苏州方砖铺成的官道上已是隐隐有些积水,将几位正在疾步而行的六部堂官们的裤腿浸湿,但几位部堂们却是全无往日的端庄和稳定,一脸的焦急之色。
年纪最长的刑部尚书乔允升甚至为了能走的快些,直接用手提着有些宽大的袍服,样子颇为狼狈。
乾清宫位于内廷,距离文渊阁不远不近,约莫盏茶的功夫,一行人便是匆匆赶到乾清宫门前,身上的衣衫已然完全湿透,一副落汤鸡模样。
深吸了一口气,从身后气喘吁吁的内侍手中接过一块丝巾,简单的擦拭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勉强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衫,几位部堂便是踩在湿漉漉的白玉阶上,朝着紧闭的乾清宫而去。
"臣,孙承宗,毕自严,乔允升,徐光启...见过皇爷。"
虽然外间暴雨倾盆,但乾清宫暖阁却是一片暖意,但不知为何,厅中并未掌灯,光线倒是有些暗沉。
借着不时一闪而过的惊雷,倒是能够瞧清案牍之后正端坐着一名身材有些消瘦的少年,此时正微眯着眼睛,像是若有所思。
"不必整那些虚礼了。"
案牍之后的天子好似有些恍惚,听得耳畔旁传来的声音,方才后知后觉般摆了摆手:"赐座吧。"
他依稀记得,帝国局势上一次这般紧张的时候,还是女真老酋努尔哈赤联合科尔沁部,舍弃了辽西走廊,翻越燕山山脉,倾巢而出,兵临蓟镇的那次。
彼时的大明朝廷为之一颤,除却朱由校还算镇定之外,其余文武皆是惊骇莫名,生怕重蹈嘉靖年间被蒙古人兵临城下的覆辙。
"皇爷,大同局势危急.."
拱手行礼之后,身为帝师的兵部尚书孙承宗径自起身,抬头凝目看向案牍之后的天子。
他身为兵部尚书,掌管天下兵马,此时竟有些一筹莫展之感,很是茫然无措。
蓟镇兵马要护持京畿之地,宣府兵马又要防备其余蒙古部落,山东官兵不堪大用,唯一还算精锐的登莱军又远在辽东尚未回返。
南直隶大营虽披甲十万,但远水解不了近渴,遑论真的抽调南方兵马北上,又有可能造成南方动荡。
大明两京十三省,一多半的赋税都是来自于南直隶,尤其天子刚刚准备推行商税,士绅富商反应不一,更是需要大军坐镇,定然不可轻动。
"朕也知晓。"
"几位爱卿,可有良策。"
听得兵部尚书所言,案牍之后的天子面露倦容,有些疲惫的挥舞了一下手臂,朗声看向眼前的诸位臣工。
"臣等,无能。"
彼此对视了一眼,几名臣工面露愧色,不约而同的跪倒在地,声音中带着一丝悲切,隐隐有些颤抖。
"朕欲亲征。"
案牍之后的天子对于眼前臣子的反应没有半点意外,只是无畏的点了点头,便是朗声说道。
言罢,便是扭头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司礼监秉笔。
暖阁中的几位众臣闻言连忙抬头,脸上满是惊骇之色,时隔数年,天子又要亲征平乱?
天启二年,山东白莲教首徐鸿儒聚众起义,自称中兴福烈帝,攻城掠地,声势浩大,引得天下大震。
消息传来,继位不过两年有余的天子"力排众议",领着还未名声大噪的京营士卒出京,前往山东平乱。
后续虽然闹出"东林逼宫","信王监国"等闹剧,等总的来说还算有惊无险,天子也借此事,顺理成章的将"东林党"尽数赶出了中枢之外,稳固皇权。
眼下天子竟是打算"旧事重提",再度领兵平乱。
"陛下,三思而后行..."
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兵部尚书孙承宗便是有些苦涩的开口,声音比刚才还要悲切。
眼下京师附近已是无兵可调,仅有京师西山尚有五万京营坐镇皇城,护持中枢。
天子若是要出京平乱,唯一的"依仗"便是这五万京营儿郎。
虽然眼下朝野局势比天启二年强上不少,朝中没有了"拖后腿"的东林,尽是朱由校一手提拔的帝党,但面对的敌人也是天差地别。
徐鸿儒虽然号称拥兵十万,但除却其麾下死忠信徒之外,余下皆是些衣衫褴褛的流民,战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眼下大同城外乃是由蒙古大汗林丹巴图尔亲自率领的蒙古精锐,战力比之昔年的女真铁骑也是不遑多让。
"朕意已决,不必在劝了。"
未等孙承宗将话说完,案牍之后的天子便是伸手将其打断,不容置疑的话语于暖阁中骤然响起,引得厅中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得此话,始终沉默不语的司礼监秉笔也是微不可查的轻叹了口气,无奈的摇了摇头。
虽然早就知晓天子有出京平乱的念头,但那不过是主仆二人私下的"闲话",可眼下天子却是当着几位部堂"直抒胸臆",这便是要定下来了。
"事出突然,加之次辅离任,也来不及册封燃儿为太子了。"
"朕出京之后,几位臣工可代行内阁之责,大小事务可自行商议处理。"
见得面前几位臣子欲言又止,案牍之后的天子微微一笑,像是猜到了他们的心事一般,自顾自己的交代起"后事"。
与上次孑然一身不同,眼下他膝下有皇长子朱慈燃,也算后继有人,兼之朝野"东林尽去",可谓没有了后顾之忧。
"陛下,臣请随行。"
没有任何的犹豫,兵部尚书孙承宗便是不假思索的说道,他知晓劝说不动面前的天子,索性换了个方向。
"唔..也好。"
沉吟了少许,案牍之后的朱由校轻轻颔首,终究是与大明对峙了两百余年的蒙古人,面对的又是一代枭雄蒙古巴图尔,有老成持重的兵部尚书随行,也更有把握一些。
"将南京兵部尚书王在晋,户部尚书杨链召回京师。"
正当所有人心情沉重的时候,静谧无声的暖阁内再度响起了朱由校有些清冷的声音。
抬头望去,发现天子此时正眉头紧锁,冲着南京的方向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