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带着几个小厮,将半睁着眼迷蒙的谭生祥放在了厢房中褪色的木榻上,见他的嘴唇干的起皮,找了些温热的水想灌进去。
“方管家,这时候你最好还是不要让他吃喝为好,万一那邪祟跟着身外之物再次入体,我可就救不了你家大人了。”
崔大师一本正经的说着胡话,但配上他严肃的神色,方管家一点怀疑的心思都没升起来,毕竟他们刚刚都是看见了那白雾散去的。
“这间厢房阴气颇重,是引那邪祟来的绝佳之所,你们且退去吧,可别让那邪祟又上了谁的身。”
方管家一听这话,知道崔大师不是无缘无故的要来这个地方的,这地儿阴气重,早先出过好几回事情,他惊惧的往四周看了几眼,忙不迭的就退了出去。
将人都赶出去,崔大师站在厢房正中,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自他的身边拂过,带走了指尖的热意,扬起了他的衣袍。
良久,崔大师才锁好了正门,又转身打开了厢房背侧的窗户,而后回到了塌边,看着躺在上面的人,静静的等着。
杨珏他们一路躲躲藏藏到的时候,谭生祥已经彻底晕过去,崔大师把玩着手上的短刀,时不时的还在谭生祥的身上比划一下,仿佛是在思考从哪里下手比较好。
几人已经吃饱了肚子,这会儿这精神奕奕,一个接一个的从崔大师打开的背侧窗户翻进来。
姜余这段时间对于翻墙这件事已经是轻车熟路的了,但杨珏还是不放心的扶着人慢慢的挪了进来。
他们的动静不大,不会引起厢房外的小厮们注意,但崔大师是绝对能听见的,可他没有任何反应,直到这些人都进来后,他才动了一下脖子,昭示他还是个活人。
“崔钺兄,别来无恙啊!”
谢善书认识这人并不出乎众人的意料,若不是一路人,谢善书绝对不会任由这人耽误他们那么多时间,只能说,这人的到来也是他的计划之一。
崔钺听闻这声音慢慢的转过身,看着抱拳半作揖的人,目中无神的还了一礼。
他这个样子看的谢善书忍不住轻叹一口气,只能上前两步按下他的手,劝抚道:“崔兄,你就快报了仇了,这时候可一定不能失了神志,小桃儿才能安息啊……”
这个记忆深处的名字总算是唤回了崔钺的几分神志,他从心底不停的叫嚣的杀意中渐渐脱身,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谢公子,他什么时候能死啊……我昨晚又见到桃儿了,她就站在那儿,笑着问我‘爹爹,你怎么说话不作数呢’,我心都要碎了,谢公子……”
谢善书头一次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别人,崔钺忍受丧女之痛已经有几年,每一次见到谭生祥都是用尽了所有的忍耐力才没有杀了这个人。
在仇人的身边做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快了,崔兄,当年害死你女儿的真凶不止谭生祥一个,还请你再忍忍,等背后黑手伸出来……”
崔钺眼中的死寂总是弥漫,他的妻子已经哭瞎了双眼,小桃儿是他们唯一的孩子,那个总是眉眼弯弯笑着叫他爹爹的孩子,却在放纸鸢的时候被谭生祥派人掠走。
冰凉的小人儿被扔在荒郊野外,那只折了翅膀的燕子纸鸢陪着小小的棺木,在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中葬在野外。
他的小桃儿尚且年幼,早夭的她连祖坟都入不了,只能带着残破的身躯永远留在外面,再也不能唤上一声娘亲,一声爹爹……
早已枯竭的眼中涌上的都是带着赤色的泪,那也许压根就不是泪,是他的心血,崔钺闭上眼疲惫的说:“谢公子,他们都该死……”
这间屋子中最能理解崔钺的心思的就是姜余,他们同样是失去了至亲,同样是被谭生祥这个凶手折磨的夜不能寐,杨珏自来到这间屋子,手便没松开过姜余。
饶是姜余已经准备了许久,但见到同病相怜的人,猛然间还是觉得思绪难平,一股无法言明的窒息占据心头。
姜余求救似的握住了杨珏的手,干燥的温暖消融着从心底弥漫的寒意。好在她的身边还有一个杨珏,一个能陪着她在复仇的凄风苦雨中一同前进的人。
谭生祥就快醒过来了,一声接一声无意识的呻吟已经响在了寂静的厢房中。
崔钺看着床上烂泥一样的人,颓废的合了一下眼睛,还是忍住了手刃仇人的冲动,谭生祥当年究竟是听了谁的命令,他很快就能知道了。
谢善书看了一眼窗外,杂草丛生的墙头下影影绰绰的已经有几道人影,他们打扮各异,其中还有一个身形矮小的侏儒,若是不细看,就和个孩子别无二致。
“好戏就要开场了,崔兄,余妹,你们的复仇之路,就要开始了……”
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晚上,谭生祥或死或疯,不管他是一命呜呼还是就此疯癫,他都得将心里的秘密吐出来!
崔钺取出怀中装着的幻香和火折子,走到木榻边上,将已经点燃的香支插在了木榻的缝隙中,让香味能一直萦绕在谭生祥的周围。
谢善书走到窗边,从女侍那里拿来了一件红衫,来到了姜余跟前。
姜余看着来的那几个人,知晓那几个都是身法轻盈的高手,足够让嗅了幻香的谭生祥以为自己看见了鬼魅。
姜余不觉自己也能像他们一样来无影去无踪,届时一旦穿帮,被谭生祥发现事小,万一无法从他的口中得知关键信息,那大家伙儿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余妹,这件事情你若是不想做,兄长们绝不会强迫你半分,但你若是想做,便不用顾虑那么多,兄长们都会帮你的。”
姜余垂首深思,自考再三还是觉得自己可能要坏事儿,对着谢善书摇摇头,姜余觉得专业的事儿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做,她就不去搅和了。
“善书大哥,我知道您是为了先一解我心中的仇怨,但我明白,等我真的站在了谭生祥的面前,心里的仇恨是绝对压不住的,到时候我肯定会坏了事。”
“那等咱们的事情了了,余妹你和崔兄再手刃了这个家伙也不迟。”
谢善书点头答着,尊重姜余的意思,窗外的人陆续翻了进来,崔钺转身之前看了一眼木榻,神色冷淡的跟着谢善书他们一起退了出去。
李知秋听着几人的交谈也知道这谭生祥不知道干了多少坏事,忍不住啐了一口:“且让你再多活一会儿吧,等你下去了,多的是死于非命的冤魂要撕碎了你!”
杨珏拉着姜余,和谢善书他们一起躲了起来,接下来的事情,就要交给这些打扮各异的侍从了,他们有的脸上还挂着画出来的鞭痕,有的大半衣襟都沾着赤色。
无一例外,这些人都是曾经被谭生祥害死的,谢善书从各方搜寻消息,曾经目睹死者惨状的大有人在,要知道这些并不难。
谭生祥一睁眼,还没从浑身酸痛中回神,入目就是一片破败的房顶,他才经历过心神巨震的恐惧,脑海中全部都是过往的事情。
几乎是在一瞬间,谭生祥就想起来这里是自己府上的厢房,是那间他不愿意的屋子。
反应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谭生祥头皮发麻,一股自上而下的麻痒从脊背上窜过。
几乎是一瞬间,全身都快要散架的谭生祥就哆嗦着挣扎从木榻上翻起来了,他动作滞涩,手忙脚乱间差点一头从榻上栽下来。
谭生祥右手手掌在稳住身子的时候,狠狠地在木榻边缘擦过,那里不知道是被老鼠啃咬还是被虫蛀了,他掌心的肉皮被撕下,挂在那里滴答着鲜血,几根尖锐的木刺还扎进了他的手掌。
他脑子里翻转昏旋,就像是感觉不到手上的疼痛似的,依旧仓皇的从木榻上往下翻。
“嘭”的一声,谭生祥从木榻上滚了下来,地上掉落下来的碎木屑硌的他无力的呻吟,身上才干掉的汗又一次虚虚的挂满了。
这时,一阵阵的冷风不知道从哪里吹了进来,骇的谭生祥痛苦的表情霎时僵住,他全身就像是被冻住了一样,绷得紧紧的。
屋内残留的帷幔此时正幽幽的轻飘着,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谭生祥勉强能看到屋子里的情形。
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看见了什么更可怕,还是什么都看不见更可怕,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所有的光亮就像是被掐灭的烛光一样,整个屋子顿时伸手不见五指,谭生祥努力的睁大双眼,但眼内依旧一片空洞。
谭生祥大气都不敢出,被夺走了视觉的他在这难以忍耐的寂静中,他几乎被自己的心跳声吓到。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谭生祥感觉自己听到了身边传来阵阵尖音,他发着抖惊慌的扭头往四周看去,但都是徒劳。
心惊胆战的仔细凝神听去,刚刚还疯狂叫嚣的尖音此时却销声匿迹,任由他怎么搜寻都没有一点踪迹。
李知秋暗中视物的能力不错,此时看的最是清晰,其他人虽然看的吃力些,但大抵也都能看到,姜余五感天生优于常人,此时竟比杨珏看的还清楚些。
整个屋内并不是毫无光亮,只是因为那幻香的原因,放大了谭生祥内心的臆测和恐惧,让他觉得自己幻想出来的一切都像是真的发生了。
谢善书看的费劲,眯着眼奋力的往里面瞧去,除了能模模糊糊的看见个人影站在屋子里左转转有扭扭。
轻嘶一声,谢善书举起手对着挂在屋中房顶上那个人晃了一下,那人一点头,就将手上拿的霹雳散丢了下去。
黄磷粉燃烧时冒出的大量烟雾顷刻间便布满了整间屋子,不知道谢善书是怎么搞出来的霹雳散,那么浓的烟雾,却几乎没有硫磺味。
等那烟雾在屋子里弥漫匀了,房梁上穿着一身瓷白色宽大长袍的女侍就轻轻地向下一跃。
她腰上多缠了几圈布,其上绕着一根肉眼难查的细线,吊着她在空中荡来荡去,若不是腰上厚厚的布,估计这线能活生生的将她腰斩了。
这主意还是这女侍和同伴们一起想出来的,轻功虽便捷,但却只能直上直下,直来直去,动作往往都是迅捷的。
但被吊起来的人动作轻盈,在空中很是飘逸,配上宽大的衣袍,饶是常人看见了也会吓的心头一紧,惊叫出声,更不用说现在已经成了惊弓之鸟的谭生祥。
房顶上的同伴手上也都缠着东西,牢牢的抓着手中的线,将女侍悄无声息的放了下去,轻飘飘的落在了谭生祥的身后。
女侍的脚并未落在地上,被袍子一遮,整个人的身下看起来都是空的。
她散着过腰的长发,还学着话本里的描述用水将几缕头发捻在了一起,又抓乱了些。
脸上胡乱抹上的胭脂和油彩在光亮下看着还好,但在昏暗的环境中看起来简直是惨不忍睹。
这个模样就算是她的同伴们看见都忍不住遮眼,现在藏在长发中偶尔露出来一点,真叫人看的是魂不附体。
崔钺看着屋内的人已经准备就绪,从手中握着的瓷瓶中倒出一点斑驳的粉末,顺着风向就吹进了屋中,零零星星的落在了谭生祥的身上。
这粉末就是那幻香的解药,几乎是瞬间就起了作用,谭生祥眼前的黑暗被一点一点的拨开,耳中叫嚣的声音也消失了大半。
崔钺严格的控制了自己的用量,他用出去的那点粉末,刚好够谭生祥从幻觉中脱身,却仍然被幻香带来的晕眩和思绪迟钝所困。
谭生祥的眼中刚刚清明,还没有从惊魂未定中回过神,就在迎面而来的冷风中,感觉自己的肩上慢慢的搭上来了什么东西。
几不可查的触感被谭生祥自己的恐惧无限放大,女侍指尖缠着磨尖了的玳瑁壳片,在谭生祥的衣服上划出了“滋滋”的声响。
谭生祥的喉头滚动了一下,火燎一样的痛感并没有让他分神,他僵着脖子一动一停的缓慢偏过了脑袋。
一只惨白的手沾染着血迹,凌乱的伤疤和寸许长的尖锐指甲让谭生祥的腿瞬间就软了,他目眦欲裂的盯着那只手掌,瘫软在地上。
离得远了些,谭生祥看的就更清楚了,微弱的光照在白袍上,空荡荡的衣摆让谭生祥两眼一翻差点就厥了过去。
那女侍一看人要被吓晕了,急的伸出自己的脚尖就在地上轻点了一下,整个人直愣愣的就朝着谭生祥那边去了。
谭生祥本来都觉得自己要晕了,最后一点视线却看到了那“女鬼”向自己冲来,整个人顿时又被恐惧摄住,所有离去的思绪都又回来了。
“啊——”
惨绝人寰的叫声响在夜中,窗外偷瞄的几人都不约而同的捂着耳朵。
崔钺独自在屋子前头,听见这不似人声的惨叫,眉头忍不住抽了抽。
女侍也被这惨叫震的动作一停,整个人就这样挂在了谭生祥的面前,谭生祥一看这情形,这下是真的翻着白眼软倒在了地上。
崔钺冷漠的又取出些粉末吹向屋内,李知秋在后头啧了一声。
“你说这人贱不贱呐,明明害怕的都快尿裤子了,还非要扭头去看,唉……”
几人点头赞同,最喜欢这种按他们的计划发展的人了,一吓一个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