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被伺候洗了手脸,虽说与青华和好,原谅了他的不辞而别,但想想也甚觉羞愧,自己是不是因为变小了,所以真当自己小孩子,变得胡搅蛮缠,且多愁善感,又一想,反正他也习惯了自己这般模样,倒也罢了。
正想问问青华这些时日去了哪里,青鸢来报,说是老爷有请。
黛玉不解,林海看她,向来是早晚请安之时,这大白日他不是在办公就是会人,怎会请她?
黛玉不解,便拉了青华陪她前去,万一有事充作打手的意思。
碧簪道:“好像府中来了贵客,方才姑娘睡着了,我便找太太房里的玉簪姐姐玩儿,她让我赶紧走,别在上房添乱,说是来了贵客,太太开了库房拿了好些贵重家伙出去待客呢!还让收拾了秋梧院,这会儿上房忙着收拾屋子,开库房摆家伙呢!”
黛玉越发不解,“这会儿有什么贵客突然就来了?”也没听说家里亲戚等说要来的。既然不知道,也不用猜,前去看了便知。
黛玉进了正厅,这是林家招待贵客之所,迎面挂着紫檀雕花大匾,写着“慎德堂”。
黛玉却不是从前面正门大通道而来,而是从厢房后门而入,绕过一张紫檀雕山水大屏,到了东厢房,穿们而出便到了正厅堂中,堂中挂着大画,画下有紫檀大案,案上的铜鼎燃着香。
一溜两两排的楠木交椅上坐了两位贵客,贾敏夫妇站着作陪,却看这客人是谁?
贾敏迎了黛玉,却挡住她的视线,拉着她就要跪拜,椅上之人伸出一只玉白修长的手,手上还挂着一串鹡鸰念香珠,他摆手,“不必多礼。”
到底贾敏还是让黛玉行了大礼,黛玉也不敢露出不满,到底还是乖巧些,别给家里惹祸。
青华却是双手合十,给贵客稽首问安。
只听一个略磁醇的声音道:“都不必多礼,想来这位便是林姑娘和三生大师了。”年岁应当不大。
黛玉抬头,便看见一双明亮的眼对她眨了眨,可不是水溶?
再看坐他上首之人,约莫二十岁左右年纪,穿着缎地宝蓝色长袍,头戴束发金冠,生的倒是英挺,高鼻鹰目,一双眼寒凉似有冰,盯人看时似能看穿人心,叫人害怕。
水溶道:“这是我四哥,圣上钦封忠顺王。”
原来这位便是忠顺王爷水源,鹰眼狼顾之相,与贾府拥护的太子不合的那位,不曾想因为救了水溶之故,到与林家有了联系。
黛玉又拜见,“请两位王爷安。”
水源扯扯嘴角,露出一丝自以为和蔼的笑,“林大人养出的女儿,果然是钟灵毓秀,秀丽端雅,怪道十三弟一直念叨,引着我往扬州一探。”
水溶在凳子上扭了扭,小脸涨红,“四哥,我何曾天天念了?你来扬州是巡察的,又与我什么相干!”
林海听的心惊,忙在一旁说“不敢”。八壹中文網
水源道:“父皇命我巡察两淮水患,路过此处,听闻林大人才名江南,为官清廉,故冒昧拜访。”
林海赶紧表达了荣幸之至,蓬荜生辉的话。
水源见林海应对谨慎,但并无巴结谄媚之相,暗暗赞许。
他对林海道:“听闻十三弟说两淮匪盗猖獗,他在扬州竟被人劫持,父皇在我出京时曾言‘江南政务便宜行事’之语,故此我便来扬州这鱼米之乡,瞧瞧到底何故。”
林海虽为两淮巡盐御史,但官邸在扬州,也算是扬州官员,这北静郡王在扬州被拐之事,实在是怕圣上雷霆震怒,忙跪下谢罪。
水源却扶起他,说与他无关。
他道:“我们是微服到此,暂不想惊动太多,自是麻烦夫人给我二人准备一处宅院,住上几日,我且查探匪盗等事。”
这话他们来时就已经说过,林氏夫妇二人不敢推脱。
贾敏忙道:“房舍都安排好了,屋舍简陋,还请两位王爷恕罪。”
水源道:“夫人不必自谦,林家乃两淮大家,功勋世家,这般神仙境地,尽够招待我兄弟了,日后住在一处,时日方常,还请不必拘礼,以常客待之即是。”
林海夫妇称是。
水源又看青华,“这位便是那日跟林姑娘一起,神仙计策救了我十三弟的大师吧?”
青华观其面向,龙盘虎踞,贵气冲天,凡间帝王将相都是星宿转世或者是神仙命格之人,神仙下凡后也是要礼敬他们的,自不能怠慢。
他恭恭敬敬对水源再次合十行礼,“大师不敢当,只是有些微末小道的清修小和尚而已。请贵人不必客气。”
水溶道:“我四哥信佛,你们倒是可以论道佛法。”
“不敢。小僧佛理粗通,贵人若不见弃,自当作陪。”
水源点头,“我瞧你眉清目朗,年岁似比我还小,到有一副慈悲之相。”
青华道:“佛法无边,不能以年岁定根本。佛祖悟道不过而立之年,佛法顿悟,一叶一落间,自成大道。有时终有,无里命里自无,顺其自然也。”
水源听他话中意思,似牵动他些许心事,微微怔住,片刻方道:“好一个顺其自然,大师有些意思。”
这边水源与青打禅语。
水溶却看黛玉,只见她穿着件月白纱裙,绣着水墨青竹,领口袖口用淡青色的丝线出花边,年岁虽小,却已见淡雅出尘风姿,似乎比上次见时胖了些,脸蛋上有点肉呼呼的奶膘,还带着粉嫩的红,此时无聊,低头看自己的脚尖。
水溶起身拉她,“你坐这里吧!”
黛玉看父母青华站着,摇头,也不说话。
水溶却见她纤细是手腕上挂着一串竹珠,自己送的鹡鸰念珠却不在了,有些不高兴。
藏不住话就问她,“我送你的鹡鸰念香珠呢?”
那是今年过年时,父皇赐给他们兄弟一人一串,说是兄弟齐心,他出宫就带了这么一个圣物,巴巴送与她,倒是没戴着?
黛玉道:“那鹡鸰念香珠是王爷亲赐,当是圣物,故而我将它供奉在菩萨前,日夜为王爷祈福,不敢亵渎!”
水溶:“……”
水源听见动静,扭头过来问道:“你那鹡鸰串却是给了林姑娘?”
水溶讪讪,“当日身无长物,只带了那串珠子,便送给林姑娘当谢礼了。父皇所赐圣物,自当能聚神养福,姑娘体弱,戴着最合适不过。”
水源想的却是另外意思,他把手中的鹡鸰念香珠摘下,递给黛玉,“我也没带什么见面礼,这念珠也送与姑娘做见面礼,留着玩儿也好,送人也罢!”
黛玉忙道“不敢”,水源坚持,她只得双手捧着接了,又自跪谢,水源却不肯让她下跪,坚持自己兄弟要住林家数日,以常客相待。
林海知道他是来处理两淮盗匪之事,暂时不愿透露身份,家里住着,进进出出,自然不能常大礼参拜,故而便不让黛玉跪拜道谢。
几人又闲话几句,水源约了青华改日去秋梧院论法,便跟了贾敏去了秋梧院。
黛玉回屋不提。
待水源兄弟安置好,外人都去了,水溶便对水源道:“四哥为何要赐珠?”
水源道:“你到底年纪小,想事不周,我替你补全吧!一来皇家子孙婚姻等事自有规矩安排,你这等送贴身之物给人家姑娘已是不妥。”
水溶待要反驳,水源拦住他,“你年岁小,姑且说不到这婚姻大事上去,退一步说那是父皇赐给我等兄弟之物,叫我们兄弟和睦的,你随手就送了人,回头入京,兄弟们入朝都挂着父皇赏的珠子,独你的没了,作何解释?”
故此,水源把他的珠子也赏了人,兄弟二人都没戴,便不显眼了。
水溶这才明白水源深意,忙起身给水源作揖道谢,“还是四哥想事周全,弟弟鲁莽了。”
“没事,也不过一串珠子,父皇也不会怪罪,但好歹是更全乎些,在朝廷才能立不败之地。父皇对你母妃恩宠,你外祖病重特意悄悄送了她来见最后一面,你且不可把这点恩宠当作傲娇根本,须知朝廷等事,处处刀光剑影,防不胜防,我待你如亲弟,不愿见你走错路。”
一番又亲又拉扯,水溶自是对水源敬佩不已,兄弟之情倒亲密了几分。
且说经过水源这么一说,水溶原本还对黛玉将他赠的珠子供奉在菩萨前不满,这下子倒是越发心疼和欢喜了,喜黛玉的自尊重,心疼她接了珠子时的忐忑。
水源又问:“林家与四大家的贾府有亲?”
水溶道:“正是,林夫人便是荣国公幼女,如今荣国府袭爵的一等将军贾赦胞妹。”
水溶早把林家情况都打听清楚了。
水溶下江南,送母亲归乡探亲是极为隐秘的,遇到的“拐子”,身份却是随船的宫女。谁给了她胆子,劫持皇子?
太子在江南把大皇子的势力剔除后,江南便是太子的根基之地,水溶母亲娘家章家现也是江南大户,正被太子亲信两江总督吕无为拉拢。
水溶如此决绝杀了那“拐子”,已是断然拒绝了太子。
正在金陵视察水道的忠顺王看他顿时就顺眼了。
近年来皇上进行土地改革,打击地主贵族的土地兼并,两江作为朝廷第一税赋的鱼米之乡,却是兼并之风严重。
两江总督吕无为带头抢田夺地,私增田税耗银,私送京城入太子私库,搞得好好的鱼米之乡民不聊生,盗匪横起,为祸乡里,有的是被夺田剥产无以为生的百姓,有的干脆就是私奴家仆横行乡里。
太子这是要干什么?为君者不为百姓计,而是饱中私囊,这背后想的是什么?
水源愤怒,他需要联盟。
大皇子义忠亲王已是不行了。
所以,他选择到扬州住在林府,一是水溶的建议,说是林家绝对无害,二来便是试探这林家与贾家的关系,三来林海是圣上钦点的巡盐御史,数代累富之家,并不为眼前小利而丢文人风骨的探花郎,若是他这般人都和太子同流合污,江南官场怕是已是无救了。
且说林海与贾敏回屋,夫妻说话。
贾敏问道:“忠顺王爷一向与我等不亲,他为何到了我家?”
林海是成熟的政治家,想的比贾敏更深,“舅兄那边有信来没?”
贾敏也是自小跟着荣国公长大,见识多广,女中豪杰之辈,听林海提起贾府,联系起来,脸色大变,“莫不是牵扯到太子?”
林海点头,“太子与大皇子义忠亲王不和,义忠亲王势力被太子从江南清洗后,太子在江南一带重新布置,但下手也太黑了些,搞得民不聊生,迟早会为圣上不满。我等是有密折专奏权限,我向来不参与党争,皇上对我圣心有望,我也将所见所闻都报了圣上,但一直无甚回复,想来圣上也是为难。而忠顺王爷说是孤耿无党,来江南巡察河道,又住到我家里,明白告诉我是微服私访来查两淮盗匪之事,但并未明确是否是圣上密令查探,只说‘便宜行事’,你想,这是为何?”
“太子与大皇子的争夺,圣心已有决断了!忠顺王却已插手进来,新的两党相争?这个势头下——”贾敏摇头,“两虎相争,凶险异常。”
“是的,我本是纯臣,不参党争的。”林海皱眉,“忠顺王爷害我矣!如今之计只能如实上报圣上,以示我之无意。而京城却更复杂,极少人能独善其身,我多次劝舅兄少参与党争之事,虽太子是储君,潜龙之时交往为子孙后辈留路,却不见得是好事,圣上春秋鼎盛,身体安健,这每年都有龙子龙女出生,怕是福寿绵长之辈,太子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性情难料,过早依附并非好事。”
贾敏叹道:“我也劝过母亲,奈何家里如今是大兄袭爵,他孤拐惯了,与母亲不和,这等外务政事并不会听从母亲劝告。”
“趁早收手才是正道。”林海起身,“我这就修书,你派妥当之人送到京城,务必让岳母大人与大舅兄好生谈谈,还有东府那里,都需得劝诫住了才好。”
林海想了想问:“忠顺王赐的那串念珠呢?”
贾敏道:“黛玉拿走了。”
“去拿过来,放在信一起送给岳母,她老人家定然能明白局势凶险。”
贾敏疑惑,“不过一串珠子,只要把忠顺王来过我家的事说了,母亲就会明白的。”
林海摇头,“你自然不懂其中道理,这念珠是圣上所赐,应该是皇子人手一串,却是为何?鹡鸰是兄弟之义,这是提醒几位皇子兄弟团结呢!若是太子或哪位王爷不好了,皇上先会怪罪谁?定然是跟在身边的人没劝道好!皇上忌讳党争,也不喜党争,放任太子在江南之事,已是在容忍,但若再一意孤行下去,谁知道会生何事?忠顺王把念珠给了黛玉,一是因为北静王有先,他替弟弟解围,这第二怕是就这层意思了,他们是亲兄弟,外人掺和凶险太甚!鹡鸰念香珠才是最好的自白证物。”
贾敏听得心惊,忙派人去黛玉处拿鹡鸰念香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