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影翻出刚保存的校长电话,拨号过去。
“校长,我听说儿童之家的孩子,如果没有父母姓氏,就会统一跟凌穆姓凌?”
校长给予了肯定答复:“凌董事长对这里每个孩子都视如己出,才有这样的决定,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狄影追问:“有没有一种可能,凌霁也是从儿童之家出来的孩子,所以才会每年回去做义工捐款?”
“那不可能,”校长不假思索否认,“我太熟悉这里的每个孩子了,更别说凌霁长得那么出众,但凡见过他一眼都不会忘。虽然凌霁姓凌,但是外面姓凌的人也不少,应该只是巧合。”
对面一口咬定不可能,可狄影不愿就这么放弃:“您再好好想想,跟凌霁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如果他小的时候在那里,也是二十年前左右的事了,兴许您一时想不起来了呢?”
狄影听到话筒里传来重重叹气声,“实不相瞒,如果大部分孩子都是一个姓氏,我们也不容易区分。孩子们在学校的时候都叫小名,只有在离校之后,才会有专门的人为他们办理身份,所以离校后名字叫什么,我也不清楚。这样吧,我帮你问问基金会那边的负责人,看看有没有凌霁这个人的档案。”
狄影有种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的预感,电话都握得比平时紧:“那么拜托了!”
……
喻菁纪把最新通告内容摆在狄影面前时,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
狄影只扫了一眼,看到上面《诅咒新娘》四个字,脸色便难看了几分。
“什么意思,我不是说过不想接跟这部戏有关的任何通告?”
“还是那个想做剧组重聚的节目组,上次因为辛导和你都拒接,没能做成,这次是辛导主动联系的节目组,希望你能答应下来。”
狄影把通告单推开:“不好意思,我拒绝。”
“辛导为了这个节目,专程从拍戏中途赶回来,他以前从来没有开过这样的先例,可见这次对他很重要。”
“我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坐在那,像其他嘉宾一样忆当年,拒绝已经是我最好的涵养。”
“侯颖退圈,你再缺席的话,节目可能没有收视率。”
“这难道不应该是节目组策划时考虑的问题吗?”
喻菁纪一副“我料到会是这样”的表情,只留给他一句:“你再考虑考虑。”
辛毅的电话接踵而至。
“听说你拒绝上节目?”
“这就是娱乐圈的信息传播速度?”
狄影挖苦道,他一点都不意外喻菁纪搬出他的心理医生做救兵,毕竟他是全世界最擅长说服自己的人。
“我认为你应该上这个节目。”对面说。
“然后呢?坐在沙发里侃侃而谈,把火灾经历搬出来卖一遍惨,看主持人抹眼泪,最后所有人抱在一起大团圆?”
狄影说得很急,语气也有些重:“哥,你明知道在我这里,剧组永远不可能团圆。”
“你怎么知道不会团圆?”
狄影急于宣泄的情绪被顶回去:“……什么意思?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远没有你亲眼见到的重要,就算你要找的人就在身边,不睁眼怎么看得清对方的脸。”
太阳穴一阵刺痛,狄影捂着头,辛毅的声音宛如从另一个世界飘来。
“狄影,是时候回到火场,仔细看清楚那个人的模样了。”
小贾无所事事地坐在车里,刷小凹视频打发时间,身后传来车门拉开的声音,回头看见他哥黑着张脸上了车。
“哥你来啦,菁姐说你今天拍怀旧综艺,咱现在出发去录影棚?”
狄影脸色不佳:“去接凌霁下工。”
“凌老师今天的工作也是在录影棚,而且据说会录制到比较晚。”
“那去幼儿园接小凹。”
“阿巴,听说你们两个今天都在棚里录综艺,伊老师已经提前把小凹接过去了。”
棚棚棚,这世界上除了录影棚,难道没有第二个地方了吗?
小贾揣测着狄影的心思,小心翼翼问:“哥,那咱们也去录影棚?”
狄影随手抓了个什么东西盖住脸:“随便吧。”
车内环境使人昏昏入睡,狄影迷迷糊糊中听到手机响,没看来电人便接了起来。
“喂……”
那边才说了一句,睡眼惺忪的人突然坐直身子,睡意全无。
“掉头!”
小贾跟司机都很诧异。
“去儿童之家!”
小贾指着前方肉眼可见的终点:“可是哥,我们马上就到了,节目不录了吗?”
“我说掉头!现在立刻!快!”
司机在狄影的鞭笞下以擦边的最快速度开到儿童之家,狄影冲进校长办公室。
“校长,您找到凌霁的档案了?”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你想找的那一份,年龄倒是对得上,可部分条件不吻合。”
校长抽出薄薄一页纸,刻意用手掌遮住照片位置。
“我最开始让人找凌霁这个名字,没有找到,同音不同字的倒是有一个,不是晴霁的霁,是季节的季,我就想,会不会是艺名?让他们把档案传过来一看,又觉得不可能是这个人。”
“凌季?”狄影快速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个人您有印象吗?”
“那可太有了,他六岁多就被送到这里,见过他的人都会印象深刻……你有心理准备吗?”
狄影怔愣片刻,用他也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心情点点头。
校长挪开手掌,在那张不起眼的一寸照片上,破碎斑驳的少年面对镜头,就像校长说的那样,的确让人一眼难忘。
拿着那页纸的手不自主开始颤抖,纸张也在抖动中唰唰作响。
“我见过这个人……”
回忆将狄影拉进过去的洪流,眼前的场景变成寒冬腊月的片场。
“我肯定见过这个人……”
“替身演员准备好了没有?”副导演的声音从扩音器中传出来。
还不满十八岁的狄影披着羽绒服,手里抱着助理熬的热姜茶。
一声“a”之后,替身在空中完成了几个高难度动作后,一头扎进水塘。
光是坐在这里看着,狄影都能感受到那种寒冷刺骨。
替身浑身湿漉漉被人从水塘里拉到桥上,牙齿打着冷颤。场工用厚厚的棉袄把他裹住,湿漉漉的头发散乱着,遮住他的脸。
狄影远远看着他跑到石墙跟,后勤往他面前摆了两个盒饭,他顾不得擦干头上的水,打开饭盒盖狼吞虎咽。
“怎么不先让他把湿衣服换了,”狄影不理解地问副导演,“这样湿着不会感冒吗?”
“给他准备了衣服,是他自己说吃饱就不冷。这年轻人也不容易,说自己十八,看着只有十五六,就是能吃,吃饱了什么苦活累活都接。”
狄影看他弓着身子边发抖边往嘴里刨饭的样子,心里不舒服,翻了翻手边还有家里为他准备的营养餐,拿着饭盒和保温杯朝那人走去。
才过了这么几分钟,第一盒饭被消灭得一粒米都不剩,那人又迫不及待地打开第二盒,保温杯凭空出现在视野,他的动作顿住。
“喝点这个,暖暖身子。”
狄影把姜茶往前递了递,又打开饭盒放在他面前:“盒饭凉了,别吃了,这个还热着。”
面前的人用拿筷子的手挡着脸,一点点从后面抬起头。
狄影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皮肤爬满狭长狰狞的疤痕,红白错乱找不到一块均匀的肤色。
在察觉到狄影眼中的震惊后他又迅速低下头,努力别过脸不让他看到。
“你的脸……”狄影说完才意识到他的手背上也有相同模样的疤痕。
方才的惊鸿一瞥,狄影心中升起奇怪的感觉,突然强烈地想再看一眼。
他的手先于大脑行动,指节已经接触到脸颊冰凉的皮肤。
眼前的人突然慌张地跳起来,手里的盒饭打翻一地,还没等狄影起身拦他,掉头踉跄逃跑。
当年仓皇一眼见到的模样,与眼前照片上的人渐渐重合,尽管年龄相差几岁,可那些恐怖的疤痕没有变化。
耳边传来校长倍感唏嘘的话。
“这个孩子真的是特别可怜,小时遭遇火灾,才六岁就全身重度烧伤。他爸拿了赔偿款,把人扔在icu一走了之,基金会出钱帮他保住了命,但没有多余的钱做修复。刚被送来的时候所有小朋友都怕他,见了他晚上会做噩梦,他就一个人躲起来不见人。”
“他智力没有问题,但是因为样子可怕,公立小学不敢收他,只能在儿童之家完成义务教育。到了十三岁,他说能找到工作养活自己就走了,从那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狄影表情痛苦地捂着头,一些回忆一点点挤入他的大脑,就像脸上的疤痕一样破碎不堪。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只在喝醉的时候记得我,醒来就把我忘了。”
——“我的小季子学坏了,都学会勾引人了。”
——“影哥哥……”
“他……”狄影艰难地吐出每一个字,“在这里的时候,叫什么名字?”
校长关切地望着他,担心他出事。
“他的名字是醒来后自己说的,他说他叫小季子,就是这个季节的季。”
小贾徒劳地看了几遍时间,知道今天的节目录制肯定是赶不上了,正在酝酿借口跟喻菁纪解释。
一阵风把狄影卷进车里。
“去录像棚!”
白发苍苍的老人坐在舞台最聚焦的位置,灯光被刻意打得昏黄,看上去很适合忏悔。
“当年,剧组对外宣布火灾是一场意外。实际情况是,有人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购置了劣质的灭火设备。当我们发现火势不可控后,五个灭火器,有三个无法正常工作。如果那天没有稻草也没有起风,也许能侥幸避免一场火灾,然而发生就是发生了,是人为,不是天灾。”
“我得知这个消息后,非常震惊,也想过报警。可是他们都劝我,一旦沾上丑闻,剧组会被迫停工,投资人的钱,还有之前的拍摄都会付诸东流。我为了电影,同意将整件事隐瞒下来,让侯颖假装在火灾里受了轻伤,而真正的受害者,在任何一条新闻里都没有姓名。”
辛酉岿长久地停顿,眼光里闪烁晶莹的泪光。
“这件心事埋藏了二十年,我知道这番话一旦公之于众,将成为我导演生涯中最大的污点,我不再是观众心目中德高望重的导演,会受到排山倒海的攻击。但如果有些话我不把它说出来,有些真相不让它大白天下,我会终生活在愧疚里。”
“当年我最对不起的那个孩子,我也无数次问过自己他还好吗,谢天谢地,他找到了我,让我有机会当面跟他道歉……”
狄影呼吸急促地出现在观众席后门,引起一小波议论骚动。
“那不是狄影么?”
“不是说他今天不来么?”
狄影一步一步迈下台阶,眼睛直直盯着被小伊搀扶着、从后台缓缓走出的人。
他身穿大红嫁衣,凤冠霞帔,视线被盖头剥夺后,每迈一步都小心翼翼。
狄影走过漫长的阶梯,踩过九九八十一朵云彩,跨过二十年的等待,来到他面前。
探出去的手指带着不安、怯意,和期待,吊在红盖头末端的细小铃铛因颤抖而振动。
盖头下的美人缓缓抬起脸,白璧无瑕,耀如春华。
跨越二十年的画面在这一刻重合,二十年前揭开盖头见到的人是他,二十年后还是他。
原来不知不觉中,思念的人早已在身边。
垂落的红盖头隔绝了外界,拢成只有二人的方寸小世界。
呼吸交缠间,只有凌霁能看到他眼底潋滟的水光,听到他声音深处的颤抖。
狄影珍惜地捧起对方的脸,指尖传来的触感无比真实,让他相信这不是一场幻梦。
“终于找到你了。”
“我的新娘。”
在数百人的注视下,在四面八方机位的拍摄中,借着一方喜帕的掩盖,他轻轻吻住了他的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