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底比斯,对于塞提此行所掀动的雷霆风暴,拉美西斯先给予肯定:“总的来说嘛,大方向没错,只是细节,或者说是处理的方式,许多地方还值得商榷。八一中?文网w?w?w?.?8?1?z?w?.?c?o?m?你毕竟年轻,还是习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以为,这条军道是修成了就算完成目标么?不,真正的重点,恰恰是在修成之后。也就是等到真正开始启用的时候,你在今日埋下的隐患,或许才会显现出后果。”
塞提不明白:“后果?父王指什么?”
拉美西斯笑问儿子:“你想过一个问题么,如果让设卡收税变成了一种习惯,如果等到来日,是传递军情的传信兵,也被这些关卡拦住了怎么办?如果传信兵也是必须交了买路钱才能通过,而他身上偏偏没带钱,因此延误了军情会有什么后果?”
塞提瞠目结舌:“这怎么可能?谁有这个胆子?”
拉美西斯微微一笑:“这就是你的问题,你忘了去衡量人心。这样说吧,你今日用强硬手段,的确可以压服一时,让修路事宜顺利推行,但同时,这种强硬却也埋下了人们对你的怨恨。而这种怨恨,等到有了机会时,想要不声不响把自己摘干净让人抓不到半点把柄的捅你一刀,真心一点都不难。是,战时为军道、平时为商道,说起来容易,但真到了实际中呢?谁能提前预知什么时候战况就会来临?真等到了有紧急军情需要通报时,人们大可以推委:对不起,我不知道啊。什么时候开战了?明明一点消息都没听到过……你能怎样去治罪,不知,就是无罪!还有,真到情况紧急时,或许正因危急+匆忙,通报消息的人可能根本就没穿军服,完全可能就是根据现实需要,要化妆成平民百姓甚至难民来做掩护,而且极有可能手中根本就没有完备的通关手令,那么当遭遇关卡时,又该怎么办?不管放行还是不放行,你又能说谁有错?”
塞提听愣了,按照这种思路去细想其中可以耍弄的花招,越想越不安:“这样说来……父王,难道我真的做错了?”
拉美西斯微笑摇头:“我已经说了,大方向没错,想让一群逐利的家伙老实低头,没有一点强硬手段压阵,那肯定是不行的。你的疏漏,无非只在一条:除了利益共享,还有更重要的,是风险共担!你要先让人们明白,修筑这条军道的目的,归根结底是为了谁。正因他们的地盘都地处前沿,所以一旦有外敌入侵,先受害的必将是他们,别说是算计税金了,一旦真打过来,那恐怕什么都别想保得住!所以明白了么,在强硬的同时,还要学会转嫁怨恨的矛头,要先让人感受到危机,然后才能视你为救星。这样一来,也才会事事乖乖配合,并且还是感恩戴德的去配合,那……应该才是最理想的结果吧。”
塞提恍然大悟,眼睛放光的同时露出招牌式的坏笑:“我明白了,父王的意思是说,与其把精力和人手投入在查人老底,千方百计想搞掉那些不合作的家伙。还不如换一种方式,是把这份力量都投入在制造危机上。譬如说,赫梯人的游击马队不是时常骚扰矿区么?那么何不借着这份外敌的名头,就帮他们骚扰的更深入一点?譬如说,半夜袭击个村镇要地的,甚至就让哪个贵族奴隶主死于非命。这样一来,外敌作乱已是近在眼前,为了身家性命,还怕有谁不合作?而且,不仅是现在合作,将来更要积极主动的合作,及时通报军情,才能保一方安稳,这样也就不用再担心有谁会暗地下绊,令通信受阻了。”
拉美西斯微笑点头,适时补充说:“不仅如此,还有各地关卡的控制权问题。设卡收税,以平衡各地的利益,这种方式并非不可行,最关键的,就是所设关卡的控制权问题。必须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明白么?因此,在设置税关后,每一处的负责官吏,都必须是由王城委派的人员与地方诺姆委派的税吏共同承担,并且是王城委派的官吏为上级,负责监察,只有这样才能稳妥。”
“父王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塞提越听越兴奋,是的,从父亲身上,他需要学的东西还实在太多。急于再赴西奈,不想却被拦住,拉美西斯提醒他说:“去看看图雅吧,下个月她就要生了,初为人父,对你这同样是大事,孩子出世时总不能不在身边,所以这段时间,还是先留在底比斯,等孩子平安生下来之后再走不迟。”
塞提想了想,痛快点头,目光闪动间是用一种让人听不懂的深意沉声说:“好,我会好好守着的,必要亲眼看着孩子降生。”
*******
摄政王府邸中,半年多不见,怀有身孕的图雅,肚皮已经是像吹气球一样涨得滚圆。初一见面,塞提险些认不出来了,心中暗自咋舌,乖乖,难道女人怀孕就是这样吗?整个人都福好似胖了三圈。
“让我看看。”
夫妻独处,他直接撩开衣裙就看向圆滚滚的肚皮,老实说,快要足月的孕妇肚皮,真心没有什么漂亮可言。涨得滚圆,皮肤都被拉伸到极限,以至于皮下的青筋血管根根条条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还有肚脐也会涨得老大并向外隆起,再加上满布其上的妊娠纹……那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呢?如果只看肚皮,简直就像一个妖怪似的肉球。
塞提额头一阵青筋跳,试探着想上手去摸一摸,却忽见肚皮下一阵乱动,不由让他悚然而惊,不是吧?这玩意儿会动?
图雅一阵羞赧,看着男人龇牙咧嘴的表情只觉好笑:“殿下该不是被吓到了?肚子里是个活蹦乱跳的宝宝,他当然会动,而且好似精力特别旺盛,从五个月之后就几乎没有一天安静的时候,整天都要动个没完,真是好累人呢。”
图雅这样抱怨时,脸上却全都是一种即将为人母的期待与幸福。
“好想早点看到他的样子,殿下……希望早点看到他吗?”
塞提被问住了,他不知道,因为到现在还没有一丁点即将升为人父的真实感。他真的不知道,等到见面那一刻,对这个孩子又会是个什么感触。
就这样,在孕期的最后一个月,他老老实实陪在妻子身边,直到阵痛作,真个进了产房那一刻,他甚至根本不理会任何古老禁忌,就跟着一同进了产房。
对此,图雅意外又感动,拉着他的手直接笑出眼泪来:“殿下要陪着我吗?别担心,我一定会顺顺利利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
看着女人这一刻的感动眼泪,塞提心中一叹,忍不住暗地自省,是不是自己的心,真的太冷了,所以凡事总习惯往最坏的地方去想?如果图雅知道他坚持跟进来陪护身边的真实用意,不知道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也或者是有些心虚,他史无前例的对图雅露出温存笑意,低声安慰:“别想那么多,保存体力,我会一直陪着你。”
“嗯,谢谢殿下……”
图雅安心了,在随后的时间里都在为这个小东西顺利降世而努力,直到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响彻产房,负责接生的产婆满是喜悦的大声通报:“恭喜殿下、恭喜夫人,是男孩!是个健壮的小郡王呀!”
真的是男孩?塞提一时愣神,红嫩嫩的婴儿被产婆递进手里,真实见面这一刻,渐渐的,他才终于有了喜悦的感觉,他有儿子了?从今后,也是做了父亲?
********
图雅顺利产子,喜讯即刻传遍宫廷,拉美西斯当即便命人把孩子抱过来要好好看一看。红嫩嫩的小婴儿抱进手,拉美西斯看着看着就不免感慨起来:“唉,连第三代都有了,看来不服老是不行喽。”
塞提听得好笑:“父王胡说什么呢,父王正当壮年,正是人生鼎盛的好时候,距离垂老还差得远呢。”
拉美西斯嗤笑调侃:“但愿吧,反正拍马屁的恭维话,听着总是舒服,但其实呢?嘿,谁又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在当时,这的确是纯粹的随口调侃开玩笑,却有谁能想到,一句无心之语,竟会应验得如此之快。
喜得第三代的热闹欢腾还没有落幕,却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拉美西斯竟莫名其妙的开始做噩梦,并且,始终是同一个梦。在梦里,他竟再次看到带走他灵魂的野猫,在行将分别辞路时的样子。女人苍白的病容,那今生最后一面的虚弱身影,居然如此清晰的重回眼前。在梦里,她总是拉着他的手,念着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再见,拉美西斯……”
“再见,拉美西斯……”
“再见……”
一遍又一遍的语声中,那苍白身影在渐渐远去,他努力想抓住,却偏偏什么都抓不到。
再一次蓦然惊醒,拉美西斯坐起身,现全身都已被冷汗湿透。心脏跳得慌,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会一连三天都做着同样的梦。看看窗外,夜色正深沉,他没有惊动身边奴仆,直接起身走向寝室深处的橱柜。
在这里,一个精致木匣中放置的,正是当年在伊西斯神庙灾劫中,他保留下来的那块黄金碎片。曾经属于卡比拉的黄金杖,这块碎片是其兽头一角,曾经让他亲眼见证了多少悲伤过往,带着十足纪念的味道,他一直保留到今天。
再一次拿出黄金碎片在手中摩挲,拉美西斯在暗夜中喃喃自语:“是你在向我预示什么吗?会是什么,能否明白的告诉我?为什么……要不停的对我说再见?”
……
究竟是什么,他很快就知道了,冷汗一直在流,出汗如水洗。拉美西斯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怎么回事?他怎会一直出汗,却感觉这么冷?想起身走回卧榻,却突然一阵眩晕袭来,脚下不稳,一头栽倒在地!
法老突然毫无预兆的倒下去,迅即惊动内外,塞提急匆匆入宫,见面第一时间就大吃一惊。昨天还是好端端的父亲,此刻竟已躺在床上根本起不来,汗如水洗,嘴唇都已干裂,摸一摸额头,体温竟滚热得足以烫手。
塞提四处张望大声喝问:“这是怎么回事?医生呢?医生在哪?!”
早已守了满屋子的御医,为医官长闻声连忙出列叩拜作答:“回禀摄政王殿下,陛下半夜突然病倒,体温高热不退,出汗凶猛,到现在已是出现脱水征兆,还有眩晕、作呕、头痛。看症状表现,恐怕是染上了热病,而且,是最凶猛的恶性热病……”
热病?好端端的怎会突然这样?哪儿来的热病?
塞提现在只关心一条:“该怎么治?会有危险吗?”
医生的表情忐忑又为难:“这个……恶性热病,通常是经由蚊虫叮咬传播,一旦作,病情展非常迅猛,想要控制却非常困难,这个……状况……应该……很凶险……”
塞提听不下去,咬牙恨声:“我只问你该怎么治!”
医生越来越忐忑:“这个……除了让陛下多喝水,并且用冷水帮助降体温,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求阿蒙拉神保佑……”
“住口!如果事事都要靠神,还要你们这些医生做什么?!”
这种回答,让塞提的怒火一不可收,万般懊恼下只能先顾病榻上的父亲:“父王,醒醒,起来喝点水……”
此刻的拉美西斯,已是在高烧下处于半昏迷状态,塞提呼唤了半天才好不容易睁眼清醒了些。趁着神志尚算清醒,拉美西斯努力克制虚弱,直问重点:“是怎么回事?对我说实话,不要撒谎,不准敷衍……”
医官长将病况阐述又老老实实说了一遍,拉美西斯听明白了,一时只觉荒唐,自己的身体,谁还能比他自己更清楚?恶性热病,蚊虫叮咬而致么,可是世代传统,法老身边永远摆着吸引蚊虫的活靶子黑奴,他根本就没有被任何蚊虫叮咬过!那么,恶疾又是从哪来?
高热体温之下,头痛欲裂,意识在迅变得模糊,他想要保持清醒非常困难。拉美西斯几乎咬碎满口钢牙,不!他不允许自己就这样糊里糊涂陷入昏迷,以至于生死都只能交给别人去摆布。
“去……最深处的橱柜……有个木匣……黄金碎片……给我拿来……”
塞提连忙起身去找,很快交在父亲手中:“父王,是这个吗?”
拉美西斯艰难点头,继续下令:“刀……把我的手心……割开……嵌进血肉……”
什么?
身边人一时迟疑,他骤然怒:“快!”
医生只得乖乖照做,疼痛刺激,的确让拉美西斯清醒了些,当黄金碎片沾满鲜血、紧贴着伤口放入掌心,他紧紧握拳,霎那间,竟有影像从头脑中飞掠而过。拉美西斯吃了一惊,随即问出:“伊……伊索尔……伊索尔在哪儿?”
身边人都是一愣,面面相觑,显然不明所以。伊索尔,是专为法老饮食验毒尝餐的奴仆,这个时候怎会突然问起他?
塞提无心废话,当即喝令:“还不快去找!把伊索尔立刻给我找来!”
仆人匆匆领命而去,过不多时再等折返回来,表情已是变得异常惊恐:“殿下……”
拉美西斯听到了,微微变色转过头,他不向法老通秉而直接呼唤殿下,可见事不寻常,或许就是不便言说。
“怎么了?过来说话!”
拉美西斯不允许躲闪,绝不接受有任何事瞒着他。仆人战战兢兢走过来,看一眼摄政王,分明万分迟疑。塞提眉头紧锁:“看我干什么?没听到父王问话么?快说!”
仆人无法,只得据实禀报:“陛下,伊索尔他……他死了!刚刚有医生过去查看,是……是死于恶性热病,恐怕正是半夜病,他想起来,却一下子就晕倒在地上,等过去找人现的时候,人……已经僵硬了……”
什么?!
所有人都因之勃然变色,伊索尔也死于热病,也是昨天半夜病?现在人都已经死了?!他是谁?专为法老尝餐的验毒官,也就是说,法老吃的每一口东西,喝的每一口水,都是要先经过他之口,验过无碍才会再进法老之口,难道就是因为这样吗,是他染了热病,结果竟转而传给了法老?这是不是太荒唐?!验毒官的设置,本是为了保驾救命,到头来居然因此而丧命,这算怎么回事!
一时间,塞提的怒不可遏,当即叫来负责法老近身事务的昔日大管家、如今已升任王宫席总管的图勒,劈头盖脸怒吼质问:“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生了病的人居然也敢近身服侍陛下,这个伊索尔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总管图勒真心快急死也快吓死了,一百个冤枉百口莫辩:“殿下,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服侍陛下的奴仆,当然都必须是健康无病,这么基本的常识谁会不懂?一直都是在按照规矩行事,每个月都要仔细筛查一遍的,别说是这种恶疾,就是最寻常的打几个喷嚏都必须立刻换掉,不容再近陛下之身,这……怎么会有这种事呢?这个伊索尔,昨天我见到他还是好好的,一点征兆都没有啊……”
有经验的医官长为之解释一句:“殿下,的确如此,这种恶性热病,在作之前的确没什么征兆,而一旦作,就是凶险无比……”
塞提坚决不接受这种屁话:“没有征兆?你的意思难道说,就是非等病否则便没法现?放屁!若真如此,历世历代的法老都是怎么活过来的?要被人害死岂非都真是太容易?!”
是啊,真的会有这么简单吗?偶染恶疾,纯粹就是个概率问题,全看运气?病榻上,拉美西斯听清一切,唯一的感觉只有可笑。其实,想要查证究竟有没有阴谋裹藏其中,非常简单。只要去查一查,王宫里,有多少人染上热病;底比斯,近期又有多少人是因为此病而死的或者正在病的;还有军营中有没有出现……若一概都没有,那便是问题!
要知道,若是经由蚊虫叮咬而至,那么每每这种恶疾爆总会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被放倒的绝对不止一两个人!蚊虫飞窜于人群,叮了这个叮那个,一只小飞虫能够活动的范围终是有限,因此恶疾一旦爆,通常都是在一个特定的范围内、在人群里集中致病,所以,这种致死恶疾,才总会被称之为瘟疫。瘟疫一旦袭来,断没有只放倒一两个人却再无其他人受害的道理。
拉美西斯心如明镜,只是到现在,他已经无心再去追究了。听到这个结果,就知道自己的时间已无多,他再没有更多精力去放在追根究底的事情上。
看向医生,他只问一句话:“我还有多少时间?”
医官长被难住了,这样的问话实在不好回答。
拉美西斯不耐催促:“说实话!没人会因此向你治罪,也没有什么话会让我受不起!”
医官长终于战兢作答:“恕臣下无能,这个……恐怕……只能看我神的意志……”
房间里陷入片刻死寂,随后,拉美西斯竟然笑了,突然仰天哈哈狂笑,笑到阵阵猛烈咳嗽,却依旧狂笑难止。攥紧手中的黄金碎片,眼前再一次掠过那迷蒙告别的身影,他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为什么……她一直在对他说再见。原来是这样吗?原来这个再见,并非永别,而是……就要再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