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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3-049 心问(1 / 1)

相隔千里,苦日思念,当真实来到身边,拉美西斯的心情却并未因此迎来丝毫轻松,迦罗病情之重,让他无以言说心中疼痛,回想当年的嬉笑怒骂,都似乎已经变成一种可望却再不可及的幸福。八一?中?文网w?w?w?.?8?1?zw?.?com

埃及最好的医生出马,众多国手齐力诊治,方方面面,现在的她,需要医治的实在很多了。她需要补品,以努力提神、维持体力;需要医治风寒、止咳退烧;需要开胃的配方,因为食欲越来越差,一日三餐即便硬着头皮,能吃下去的也是日渐减少;她甚至需要安眠的药,因为夜里总也睡不好……陪护在身边,心痛之余,拉美西斯实在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短短几年光阴,她怎么就会病成了这样?

“赫梯……这该死的天气!如果能在温暖的地方,一定会好很多……”

当他随口念叨出来,只换来迦罗一声苦笑,喃喃回应:“我的运气用完了,这是必须承受的宿命,与天气无关。”

这样的说辞让他受不了,迦罗却不容再争辩。凭心而论,对于拉美西斯的到来,她实在无法安心面对,默认身边人的敌意驱赶,她也是在皆尽所能避而不见,因为真的不想给他再招惹更多麻烦了。可是,偏偏他啊,一意孤行,总是会想尽办法闯到面前,拒不接受她的回避。遣退所有医生出门去,肃清耳目,她难掩焦虑的质问起来:“你为什么要来?还嫌身上的麻烦不够多吗?让这些人看到会怎么想?就不怕传进法老的耳朵,你非要彻底毁了自己才甘心?”

拉美西斯笑了,是名副其实的悲凉苦笑,忽然想起裘德当年的说辞,是啊,有错吗?她总是为每个人思虑周全,可是自己呢?她自己的立身处境又当如何?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迦罗倍感荒唐:“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知不知道同样有多少人需要你?别的不说,就说你的家人,你一人受难,是要把她们所有人都拖进地狱!你想过吗?真的敢说不在乎?!”

拉美西斯扭过脸去,不想被她看出失态,沉默许久,实言相告:“陛下早就知道了。说起来,还是那年伊赛亚帮了大忙,放心吧,陛下不会再因此向我问罪的。”

迦罗略感安心,却并未因此而轻松,长声一叹,自肺腑要劝一句:“但是,也请你不要再给自己找更多麻烦了好么?千里迢迢跑来这里,会觉得很舒服么?男人间的死结,凭你从前对他做的那些事,他现在会用什么态度来回敬你,我想一想都会害怕。所以,还是回去吧,越早离开越好,能答应我么?”

拉美西斯无意争论那些男人间的是非,握住她冰凉的手,只要她记住:“不,我从来不认为这是‘麻烦’,恰恰相反,遵从心声,不管现实境况有多么不允许,都要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或许……才是最需要勇气。能有缘相遇,我从来没有后悔过,也永远都不可能后悔。是你,能答应我么?安心养病,我只想亲眼看见你好起来。”

迦罗抽开手,扭头躲避他殷切的目光:“看不到怎么办?”

他坚定摇头:“不会的!是赫梯人糟糕的医术耽误了你,现在一切都有了最好的,所以,什么都不需要再担心。”

迦罗不再吭声。

********

任凭敌意四布,奥斯坦行宫上下严防死守,但几天下来,拉美西斯已然是彻底摸清了这里的地形。凭他战场多年锻造的身手,要避开卫队耳目,在夜色中接近寝宫并非难事。他只想知道,她为什么总难安眠,时常会在半夜传来惊动,隐隐可闻女官们的悲伤抽泣。

这天夜里,穿廊越径,小心靠近窗下,正听到她好似梦中惊醒的恐慌呼唤。寝宫里的火光随即亮起来,女官闻声匆匆入室,大姐纳岚紧紧抱住她,却还是无法让她停止战栗。

“阿丽娜,又做噩梦了吗?没事的……我们都在这里,没事的……”

她在哭,那是一种无法忍受的脆弱恐慌:“这不是梦!噩梦不可能每天都是一样的,可是,它就是这样纠缠,只要闭上眼睛就无法摆脱。又是那道门……我又看到那道门了,还有那个老太婆,她总是那样对我微笑着,伸手指着告诉我说……那就是死门!每天都在接近,越来越近了,就像她说的,会在天堂和地狱的交界口,微笑等着我……”

大姐强忍眼泪,声音里却还是透足哽咽:“不,阿丽娜,那就是梦,不能当真的。没有这回事,相信我好吗?”

迦罗哭得更凶,夜夜纠缠,她没法不害怕,颤声询问:“大姐,你说……我会下地狱么?在地狱里等着我的,又会是什么?”

大姐拼命摇头:“哪有这回事?你是我们的阿丽娜,天上众神都会保佑你……”

她不相信:“不……我知道的,我自己最清楚,那个老太婆……她没有说错,我的手上,同样沾满了鲜血,我……何尝不是杀了那么多的人?每天晚上都能看到,那些面孔,就那么清晰的在眼前晃。我看到了达鲁·赛恩斯,看到他那些一同喂了鬣狗的家奴;看到在克尔巴被我亲手烧死的黑衣人;看到那个斗狮舞班的班主莫里,黑壮汉猛克,小丑阿纳和马夫博尔特,看到赛利斯葬送在沙漠的三百卫队和那个死得最惨的向导、看到康兹小镇劫色送命的官差;海菲尔德医院一场风灾,那些被无辜葬送的殉难者、被砸成肉泥的婴儿、被撕成碎片的丹尼尔·李维斯……还有,死在枪口下,一个个喂了子弹的人;因我殒命的海盗、因我丧国的斯蒙德斯,多少叙利亚人……还有埋骨山林骑兵团的血,对,还有……狄克……那么多……居然有那么多!他们就在梦里,每张面孔都是那么清晰,都在等着……向我讨债……”

说到最后,她已是泣不成声。是的,任凭白天多少伪饰,都无法抵御夜晚的恐慌,宛如飘荡在午夜半空的幽灵,多少面孔多少血债,都在等着让她偿还。

“别说了!阿丽娜,求你……别说了!”

女官们早已听不下去了,凯伊与萨莉都同大姐一样,在哽咽苦劝:“阿丽娜,那都不是你的错!别人不管,只说狄克,我们都可以作保誓,狄克是绝对不可能向你讨债的。无非都是梦魇,是被噩梦吓倒了,别再多想了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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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窗下,当拉美西斯真的听清了,也就真的愣住了。夜夜噩梦缠身,这才是症结所在吗?无以言说喉咙翻涌的酸涩疼痛,他不明白,为什么?令她惧怕的无数亡灵,只说葬送斯蒙德斯和叙利亚无数鲜血,追究起来又到底应该算在谁的头上?以此衡量,世间一切活在权斗场上的人,又有哪个不是双手沾满鲜血,若皆要这般清算,岂非个个都早该是噩梦缠身?为什么……只有她?命运之神偏是要对她如此严苛,折磨心灵甚至无一夜可得安眠?她口中的老太婆是谁?什么叫在天堂和地狱的交界口等着她?

听得越多,拉美西斯的困惑反而更多,而深夜中再起的惊动,无疑是让他的困惑继续加码。终日不见探望身影的王,竟于深夜到来。听说又做了噩梦,王的担忧也在与日俱增。这可怎么好?夜夜噩梦纠缠,只要闭上眼睛就是驱不散的魔咒,别说是虚弱重病,就是一个强壮的健康人,又岂能禁得起这般折腾?

知道她没有入睡,凯瑟王也就无法再入寝宫,在廊下听得众人禀报,眉头紧锁,却是实打实的一筹莫展。

“埃及人的医术不是很厉害吗?怎么点了安神的薰香,吃了那么多安眠的药,竟一点改善都没有?”

“当然!再高明的医术,又怎能抵上心里的苦?”

不知何时,拉美西斯竟已兴师问罪来到面前,凯瑟王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锋利,身边卫队更厉声怒喝:“大胆!深夜私闯宫禁,莫非存心找死?!”

拉美西斯充耳不闻,更锋利的目光只是锁定宿敌,分明是打定主意要个答案:“为什么?你要放她一个人在这里孤独养病?为什么大白天不见人影,却要在夜里这样鬼鬼祟祟?既然是至高无上一国之王,在自己统辖的土地上,理由何在?你在害怕什么?在躲避什么?是怕让谁看见?!你如果真的关心她,为什么不走进去,用一个男人正常的方式去关心?为什么半夜惊醒,安抚恐慌只能是身边奴仆?为什么?!你最好给我一个理由!”

凯瑟王被激怒了,那是被触动最疼的伤口,悲伤愤恨与死仇宿怨的交相混杂,他几乎是完全本能的拔刀相向,今日不见血,怕是都无法了结。

可是,在利刃出鞘的刹那,却被木法萨死死摁住了,忠心近侍向身后寝宫使个眼色,努力劝解:“陛下,冷静一点,不能在这里!就算是为了阿丽娜!”

是啊,死敌碰面,若在这里闹起来,不闹到天翻地覆才叫怪事。因此,纵然对这头狼同样切齿,大姐也只能一道开劝:“陛下,还是早点回去吧。若美莎半夜醒了,找不到陛下在身边,会哭闹的。”

凯瑟王努力收敛,在行将爆的边缘,硬生生将满腔怒火压下去。是,正因他是至高无上一国之王,专属于‘人间之神’的苦楚,又岂能指望是局外人可以明白?心情糟透了,他没兴趣再和这头该死的狼纠缠,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懂个屁!”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

夜半无眠,寝宫外近在廊下的冲突,迦罗又怎可能听不见。因此到次日,她不无忧心的恳求拉美西斯:“别再挑战他了好吗?我还希望你能够平安回家。”

一颗心太疼了,他不想让她担心,但却几乎无力控制自己:“我只是……不明白。”

她说:“等到有一天,你也坐上这种位置,就自然会懂了。”

拉美西斯更加疑惑:“我?你真的相信存在这种可能?”

迦罗沉默了,是的,太多惨痛教训,她实在已经不敢乱说话。沉默良久,只能告诉他:“还是那句话,同样有多少人需要你,是有太多人在关心着你,或许……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殷切。所以,答应我好么,珍重自己,不要辜负这份厚望。”

拉美西斯听不懂:“我不知道的?谁?”

*********

迦罗没有回答,但是,他很快就知道了。这一天,一个人的出现打破平静。清晨,天光才刚刚爬上地平线,整座行宫还没有完全转醒,埃及医生们居住的院落里却骤起惊呼,此起彼伏,久久不绝,声音里透散的惊恐宛如见到活鬼一般。拉美西斯冲出房间也一下子愣住了,一个同样蜂蜜色皮肤的埃及青年站在院中,他……

帕特里奥·奈亚斯?!

那个多年不知所踪,幽灵般的尼弗提提之子?!

拉美西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许久许久才吞下这个惊人事实。

“你怎么会在这里?”

帕特里奥对一切惊诧无动于衷,定睛只看他,字句清晰回答说:“我是专程来见你的。”

拉美西斯迅反应过来,眼神也骤然变得危险。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奥斯坦行宫守备森严,他能站在这里岂非就已经非常说明问题?

“你投靠了赫梯人?!”

帕特里奥深吸一口气,是的,这对他而言的确太需要勇气,听闻他们到来,踌躇犹豫多日,也是到今天才下定决心。他说:“不必急着愤怒,若想要我性命,动刀,我不可能是你的对手。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今天既然敢来,就是已经作好了准备,要把这条命交给你,只是在那之前,还有些话必须要对你说。能给我这个机会么?姑且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拉美西斯再度愣住了,他不知道该不该相信,眼前的帕特里奥竟让他感觉陌生,他的声音是如此平静,面容是如此坦然,仔细探寻那双同样琥珀色的眼睛,却再也找不到昔日记忆中的狠毒阴戾,取而代之的,是如水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坚定。一个叛徒!为什么竟敢如此坦荡?他不明白,也就因此无法拒绝的要听他自己说一说。

点头默认,帕特里奥松了一口气,向外作出邀请姿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走吧,我请你喝酒。”

*********

清晨,整座城市正在慢慢转醒,帕特里奥引路,就把他引向平民市井。沿途街道,时常能碰到人迎面热情打招呼,张口闭口‘利奥先生’,随口闲聊几句,就免不了要向他身边同行的‘朋友’夸赞,利奥先生可是个大好人呐……

拉美西斯没法不惊诧,看起来,这家伙竟似在百姓中间拥有非同一般的影响力,好人?怎能想象这种字眼会和帕特里奥联系在一起?走进一家酒铺,老板显然也非常熟识,帕特里奥开口便说:“故友远道而来,想借你的酒铺说说话,趁着还没有开张做生意,图个清静。所以,等下也先不要放人进来,可以么?”

老板哈哈一笑,老朋友难得见面嘛,哪有什么不行的,没问题!保证清静,想聊多久都可以。满口答应着,更搬出最好的藏酒,就让他们喝个痛快。

帕特里奥随口说了声‘多谢’,转过脸来,就迎上拉美西斯匪夷所思到极点的表情,是啊,这家伙居然会向平民小老百姓说谢谢?开玩笑都未免太夸张了吧?

帕特里奥以为他多心了,略显歉意的解释:“不必误会,我的住处是比酒铺还热闹,人来人往,从早到晚都没有清静的时候。来这里,无非是为方便说话。”

至此,拉美西斯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来面对他,脱口便问:“是什么改变了你?”

帕特里奥倒酒一让:“坐吧,我今天见你,就是为了把一切都告诉你,再无保留。”

于是在这个清晨,在一间粗陋酒铺,昔日对立阵营水火不容的政敌,竟然举杯共邀坐到了一起。帕特里奥沉重开口,就从在底比斯策划毒杀法老失败说起,他如何与凯瑟·穆尔西利相遇,如何共同合作才给他下了致命符咒……

“那个时候,我已经是个重残毁容的残废,我的生活已经再没有希望可言,所以,心中充满憎恨,唯一的念头只想复仇,想把你们统统送进地狱。但是,那个救我一命的神秘老太婆,送给我的心药,说唯有遇到第一个向我伸出友善之手的人,才有可能摆脱丑陋,重获新生……”

帕特里奥慨然一叹:“我做梦都没有想到,那个人,竟然会是凯瑟·穆尔西利。是他,才让我重新找回今天这副完好的模样。”

拉美西斯越听越诧异,神秘老太婆?这个听迦罗提起过,她是谁?如此奇特的‘心药’,实在匪夷所思,他问:“所以,你才和那个男人走成一路?”

帕特里奥实话实说:“在当时那种境地,我没法拒绝他。但与其说是走成一路,倒不如说,是与他同行之后所经历的一切,才终于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后悔!”

一一说起巴比伦策动、摩苏尔退敌,及至米坦尼对抗亚述,一战定乾坤……

拉美西斯听着,几乎捏碎了酒杯:“出现在赛利斯身边的神秘埃及人,真的是你?”

帕特里奥黯然点头:“是我。”

回想那时,刺杀四王子屡屡失利,听闻就是有一个神秘的埃及人出现在他身边,清缴黑手,威力非常。但是,那时却怎么也不会想到竟然是他啊!以他的立场,多少宿怨旧债,怎么可能会和凯瑟·穆尔西利走到一起去?更莫谈保护赛利斯。最不可能的事竟然都会成真,拉美西斯也因此再也无法控制愤怒:“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

帕特里奥何尝不刺心,痛苦的闭上眼睛,实言相告:“我当然知道,所以……才无法摆脱心灵的拷问和挣扎。说什么王子,纠结于是否被承认。可是,当我第一次去亲眼见证什么是战争,才终于明白自己有多么愚蠢。那么多埃及人的鲜血啊,注定是我此生都偿还不了的深创巨债。我挣扎过、动摇过,自内心,我真的不想去保赛里斯!可是啊,当我把背后真相都告诉他,听闻兄长还活着,那家伙竟一心赶我快走奔赴米坦尼,当他不惜向我下跪,那么轻松的说出‘只要王兄能回来,赫梯可以没有我赛里斯’,我……再要我杀他,也同样办不到。我不想承认,但是……那才是王子!是为了守护疆土、为了一切心中所爱,宁愿舍弃自己,那样的人,才真的配称一国王子!”

拉美西斯的怒火平息下去,他听懂了,取而代之是一声叹息:“这些年,虽然能得平安,被异族之王当成朋友,但你的日子,想必也不好过吧?”

帕特里奥哭了,哽咽难言:“当然。这些年,我没有一天能过得安心。只有真的来到这里才会明白,被异族之王当作朋友,岂非才是最大的耻辱?我没有立场,找不到心灵归宿在何处,更不可能说服自己再继续帮他。我……不想被当成叛徒啊!但是……却没法否认,是已经犯下了那么多不可饶恕的罪责。给自己寻找理由,说什么为百姓效力,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可是……你知道吗,如果有可能,我宁愿是给埃及的百姓倾尽所有!日日思念,我做梦都想再回家乡啊,想再见尼罗河,还有那些宏伟的神庙,哪怕……能再看一眼都是好的。我知道,你们恨我,有充分的理由来恨我,我不求被原谅,只是希望……能有一个机会去赎罪!所以,能答应我吗?等你们离开时,带我一起走吧!重回底比斯,我愿意去为你证言,打消海伦布的疑虑,就让一切都重新好起来!”

拉美西斯陷入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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