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昭是在第三天清晨醒的。
吴茱萸是在第三天凌晨走的。
晏归荼帮吴茱萸将所中的蛇毒压制在左臂,他便相当于少了一臂。他用纯银打造的护臂将手臂遮起来,乍的看上去与寻常手臂并无两样。
只是不能再动弹而已。
他离开的时候,一如入城之时。
孑然一身,无人知晓。
站在离城的岸边,吴茱萸低头看着清澈水面上自己的倒影。
陪着他的只有一轮孤零零的弦月。
“噗通”一颗石子擦着他的脸颊飞过,落在他面前的湖边,溅起一片水花,蠕湿了他的衣角和靴子。
吴茱萸猛然回头,就看到晏归荼正站在不远处的岸边凝望着他,似笑非笑地问:“你兄长就要醒了,你不等他醒了再走?”
吴茱萸苦笑一声:“若是等他醒了,就走不了了。”
他深知自己的心思,只要吴昭开口说一句挽留的话,他恐怕便再难提起离开的勇气。倒不如眼下趁着人还未醒,早些离开来得干脆。
“此去路远,是南下是北上?”晏归荼心知这人去意已定,是留不住的,便换了个话题问道。
吴茱萸扯扯嘴角:“南下。”
他是黑水城的养子,却是幽族人的亲子。
他虽然不忍见姐姐们屠戮无辜之人,却也无法就此撂下幽族的重担。
他做不到自己在黑水城里高枕无忧,却任凭族人们继续在风雨中颠沛流离。
事情总是要解决的,他想,他在有生之年或许也不能妥善地解决这个问题,但是他愿意拼上自己的一切去为了这个信念而奋斗。
“你破坏了他们的计划,不怕遭受责罚么?”晏归荼缓步踱到吴茱萸跟前,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面容俊秀的少年。
初见时,眼前的少年尚且年轻气盛,虽然有几分狡黠但依旧不失年轻人的昂扬斗志,眼底是藏不住的锋芒毕露。此刻再看,少年眼中已经在短短的时间内磨去了傲气和光亮,只剩下不符合他年纪的老成持重。
有点儿像他家小三儿,本该是活泼朝气的年纪,偏偏爱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每个人都要为他自己做出的选择承担责任,族人责怪我自然是应该的。”吴茱萸坦然地回望着晏归荼,他的眼眸深处只有一片深邃宁静,晏归荼甚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他已经准备好迎接死亡的拥抱。
他姐姐的死亡,催化了他的成长。
晏归荼不大喜欢他这幅颓然的态度,因为看着吴茱萸,有点儿像在照镜子。
他也知道自己一直在选择得过且过混日子,当然他的手法更高级一些,旁人看也看不出来。但是没想到这幅不求上进逆来顺受的模样落在自己眼中......当真是有些叫人看不过眼。
“罢了,回去就回去吧,有些事情也不是逃避可以躲开的。”晏归荼摇摇头,一伸手,白皙如玉的手指间便多出两杯薄如蝉翼的青玉酒盏,“这杯酒,就当是替你践行了,祝君皆得所愿,天道不负。”
吴茱萸怔了怔,旋即慨然一笑,从晏归荼手中接过其中一杯酒,痛痛快快地一饮而尽,随后将手中青玉盏重重地砸碎在脚边,对着晏归荼一拱手:“多谢前辈特来为晚辈送行,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晏归荼也跟着饮尽了杯中美酒,手指一翻便将青玉盏收起来,斜飞入鬓的凤眸微微瞟了吴茱萸一眼:“我这青玉酒盏可是价逾千金的上等灵玉雕琢而成,念在这几日相交的情分上给你打个八折,赔偿个一千金不算多吧?”
一千金的确不多,但是吴茱萸身上连一金都没有。
他尴尬地看着脚边的青玉碎片,俊秀的脸逐渐涨红。
“罢了,本座知道你身上一块银子都没有。”晏归荼嗤笑一声,随手扔过去一只储物袋,“这里头是一万块极品灵石,算是本座暂时借给你的。加上这一千金,下次见面之时,记得要亲自还本座一万块极品灵石和一千金。”
晏归荼话音未落,吴茱萸只觉得手上的储物袋沉重得他有些拿捏不住了。
这一万块极品灵石的价值,都相当于一个中型国家五年的生产总值了,晏归荼竟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交付给他!
或许这修真界,也唯独有晏归荼有这样的资本能随手掏出一万块极品灵石。
“前辈,这我不能要......”吴茱萸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晏归荼漫不经心地挥挥手:“这钱虽是借给你的,你不需要你的族人也不需要么?年轻人脸皮别这么薄,好好活着,你还要给本座还账,记住了吗?”
吴茱萸感动得眼泪止不住地夺眶而出。
他狠狠心擦掉眼角的泪水,双膝一软就要跪下来,却被空气中一阵无形的力道扶住了,想跪也跪不下去。
“别以为你跪下就可以不还钱,”晏归荼甩袖轻哼了一声,话音还未落,人已经消失在了溶溶月色之下,“敢欠本座钱的人,这世界上还没有呢!”
吴茱萸捏着手里的储物袋,许久之后才仰头望着头顶上的弦月。
忽然觉得这一牙玄月似乎也足够亮,能够将他眼前的黑暗驱散。
他想,他会好好活下去的。
晏归荼做了一回散财童子,心情有些愉悦。
他前世虽不爱敛财,但是作为修界第一人,坐拥的财富依旧十分乐观。只是他死了之后,留下的钱财却便宜了徐无忧和朝旭阳这两个白眼狼,让他们在笼络人心方面更加慷慨大方。
敢情不花自己的钱一点儿不心疼?
这钱他自己也能花,而且花出去的感觉还相当不错。
唔,虽然还是比不上在赌坊里一掷千金的爽快感。
“师尊。”晏归荼刚刚踏进院子里,一个有些落寞的声音便传入耳中。
晏归荼脚步一顿,循声望去才看到自家弟子孤零零地蹲在房间门口,无比哀怨地望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狠心将小宠物抛弃的主人,眼神里含着说不出的委屈。
“咋了崽?谁欺负你了?是你大师兄还是二师姐?还是府上的其他人?”晏归荼一撸衣袖就准备找人给自家小三儿出气。
凌江羽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还挂着几滴泪珠,却已经挤出了一抹微笑:“弟子......弟子起床时没见到师尊,还以为师尊不想要弟子了。”
晏归荼也想跟着抹一把泪,他家这小崽崽怎么就这么可人儿疼呢?
他心疼地把小弟子搂进怀里,一边揉揉崽崽的发顶一边捏捏小家伙的腮帮子:“小三儿别哭,师尊不会不要你的。师尊就是去送了送你吴大哥,他不是要走了吗......”
吴茱萸要走?
凌江羽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微微一愣,随后倒是反应过来,一定是因为吴昭马上就要醒了的缘故。
他作为幽族人和黑水城的双面间谍,无论在哪一方都不可能讨得到什么好处。
吴昭即使是不恨他,醒来以后也不可能不顾城中百姓的死活坚持把吴茱萸留下,而幽族人那边的计划被吴茱萸破坏,他回去也未必有好果子吃。
不过两相比较之下,似乎还是幽族人的境遇更为难堪些。
吴茱萸又是一个责任心格外强烈的人,恐怕知回到幽族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还是会坚持回去吧?
心绪流转间,凌江羽紧紧地搂住了晏归荼的肩背,将自己的脑袋耷拉在晏归荼的肩上:“那以后还能见到吴大哥吗?”
晏归荼拍拍小孩儿的背,将他抱回卧室:“会的。”
没想到吴茱萸才和小弟子处了两三天,两人的关系就这么好了。晏归荼在欣慰之余还有些吃醋,吴茱萸好像是小家伙第二个很快接受的人吧?
凌江羽:“哦。”
下次见到,一定要警告那小子不能在师尊面前乱说话。
吴昭醒来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在瞬息之间就传遍了黑水城。
所有的臣民都开始欢呼起来,毕竟吴昭当城主的时候城中太平安康,没有任何人胆敢来这里挑衅。而且他一直秉承其父的治城法规,虽然还没有机会表现出一个优秀的统治者驾驭这座城池的能力,但是也算是一个绰绰有余的守成之主。
晏归荼虽然早早地收到了城主醒来的消息,但还是耐心地等到凌江羽和其他两名弟子睡到自然醒以后,带着仨弟子们用过早膳了才去拜见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
而在这期间,吴昭早已经从旁人的口中把自己昏迷之后的所有事情都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他穿着件素色玄袍,上面不带半分绣花,越发衬得他身形瘦削,脸颊凹陷,干瘦得都看不出个人形了。
只是他的五官俊朗,目光也温和清澈,看上去是一位剑眉星目的儒雅君子。
“他走了?”吴昭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后,眼中的光芒便黯淡了几分。
在场的人几乎都白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但无一人应声。
晏归荼微微颔首:“算起来应该已经出了大安国国境了。”
吴昭撑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用力地抓紧了手下的软垫,心神激荡之下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站在他身边两侧的侍女连忙为他拍背抚胸,斟茶递水。
“你们且退下。”吴昭强忍着胸中闷痛,挥手示意身侧的人退下。
待大殿之中的侍女侍卫全都退下后,吴昭才站起身来要对晏归荼行礼。
“城主这是何意?”晏归荼微微挑眉问道。
吴昭苦笑:“在下已经得知前辈为黑水城所做的一切,这几日都劳烦先生费心了,否则这黑水城恐怕早就一片混乱,尸横遍野了。”
晏归荼倒是坦然:“这是修界之人应该做的,不值一提。”
吴昭又命人从府库中取了灵石、金银和灵器宝物作为谢礼送给晏归荼,甚至打开了府中宝库邀请晏归荼随意挑选。
晏归荼倒是不客气,毕竟黑水城府库里的灵器宝物的确不少。若是在这里挑了合适自家两位大弟子的灵器,便又省了他不少功夫。
他在宝库里转来转去,替司华年挑了件中品灵器的七星锤,替云君眉挑了件中品灵器的天罗纱,考虑到小三儿现在还没有能力使用仙器乾坤鼎,晏归荼又替凌江羽挑了个下品灵器的凰木鼎才收手了。
谢绝了吴昭再三挽留的请求,晏归荼带着满载而归的弟子们高高兴兴地回到了他们的山门抱朴宗。
然后转了一圈。
再转了一圈。
再再再......
“师尊,您不用再转圈了。”云君眉看着一片狼藉的山林和地上横七竖八的房屋木板,皱紧了眉头,“这里就是我们的山门,只不过......”
只不过好像是被谁洗劫一空后又毁尸灭迹了而已。
晏归荼蹲在地上,用手里的烧火棍捅捅碎裂成无数块的木板,心中悲愤无比。
他还在黑水城战战兢兢地替别人守城呢,结果自己的家居然被人偷了!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特么是谁干的快给他站出来,他保证只把对方揍到再入轮回,绝对不会让他们魂飞魄散!
就在晏归荼濒临抓狂的边缘之际,一头浑身雪白的银狐突然从密林中冲出来,十分热情地冲着晏归荼哼哼唧唧地撒娇。
而晏归荼在看到那头银狐时忍不住在心中打了个哆嗦,瞪大了眼睛往四处张望。
下一秒,一名浑身穿着雪白长裙的少女御剑落在几人面前。少女眉尖若蹙,目若星子,水波潋滟的眼眸中仿佛晨曦间薄雾笼罩的湖面,总是氤氲着几分化不开的淡淡愁绪。
少女身后,还站着一名眉目俊美的少年。
晏归荼的神经在这一瞬间紧绷了起来。
徐无忧和朝旭阳这两个白眼狼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真特么活见鬼了!
不不不,活见鬼了晏归荼还有办法让鬼永不超生,但是见到这两尊大神,他是真的......很想转身就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