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太阳亮得晃眼,山坡翠绿的庄稼地里撒滿了女人花花绿绿的头巾。女人弯腰撅腚地把半个身子埋在翠绿里,那些藏在庄稼下面的稗草,被她们毫不留情地铲出来,然后埋进脚下的泥土里。忽然有人从这花花绿绿中间站起来,亮着嗓子唱起来:“田喜哥你的对象选没选好——”女人堆里有人喊:“香草!你唱错了,不是田喜,是胡兴国你的对象选没选好!”
香草听了哏哏地笑。有女人说:“你还想着田喜小心三哥回家锤你。”
香草脆灵灵地说:“我愿意挨锤,锤才舒服呢。”
翠绿间女人们唧唧嘎嘎地笑起来。远处山坡底下锄草的胡天宝停下来,晒得黝黑的脸挤成一团,呆呆楞楞地看着远处的女人在那里笑。忽然,老远的顺着田埂跑过来一个人,明亮的日头下面,那人跑得趔趔趄趄的,有好几次摔倒在地里,白布衫弄得泥沽铅球的。没等跑近,老远的便喊:“出事了!出事啦!”
空旷的田野里,这声音顺着热浪扑进人们的耳朵里。女人们的笑声嘎然而止,庄稼地里戴着花头巾的女人齐齐挺起腰身。那人跑近了,大家才看清楚原来是二头。胡天宝停下手里的活计,手拄着锄头抓着衣角一边抺头上的汗水一边问二头:“出什么事了?你怎么知道?”
二头使劲倒着气,半天才说:“三哥,三哥出事了,人,人都拉医院去了。”
胡天宝问:“谁呀?”
二头没理他,径直对着庄稼地里的一堆花头巾喊:“香草!你快回去看看吧,三哥出事了!”
庄稼地里,香草不管不顾的冲出来,声音都变了调地问二头:“快说,兴国他怎么了?”
二头说:“听人说三哥是去山里找仙草,掉山崖下边去了,现在在乡卫生院呢。”
香草颤着嗓子问:“咋啦?”
二头说:“听说腿摔折了。”
香草听这话,哇地一声倒进田埂子上。女人们立刻连拉带拽地把她从泥土里拉起来,有女人喊:“胡天宝!你还不过来帮忙,在那愣着干什么!”
胡天宝这才醒过神来,赶紧爬上山坡,背起哭天抢地的香草,然后问:“上哪去?”
二头说:“坡底下有车,送她上乡医院,人家还让她签字呢。”
这时,胡天宝才注意到远处的钭坡上有台三轮车停在那里。乡卫生院里,铁蛋血葫芦似的躺在病床上,脑袋上緾满了纱布,上面浸着血迹,下半身蒙着白布单,身上到处插着皮管子。香草是让胡天宝和二头搀扶着进的病房,一见胡兴国这样,香草哇的一声便跌坐到地上。这时有医生进来,看见香草连哭带喊的坐在地上,便问:“这是怎么回事,快起来,起来。”
胡天宝指了下躺在病床上的胡兴国说:“这是他媳妇。”
那个医生听了便对着胡天宝和二头说:“你俩把她扶起来,让她签字,好给病人做手术。”
香草的身体软软的,被胡天宝和二头挟着两只胳膊,拖到那个医生的办公室,糊里糊涂的香草在那张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胡兴国被推进了手术室,一会儿手术室门上面的红灯亮起来,血红的好像胡兴国滴出的血。这时,堡子里的女人来了不少,刚刚还搂着香草软软身体的胡天宝赶紧推开。领头的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她们一上来便围上香草,连说再劝的安慰起来。谁知道大伙越是这样香草越显得悲伤,本来已经收回去的眼泪,这时候重又喷涌出来,还伴着嘤嘤的哭泣。胡兴国回家那天,胡天宝上山去了,所以没看见胡兴国回来的样子,后来听人家说,胡兴国的两条腿都没了。胡天宝本来想找香草问问三哥真的被锯断了腿,可是他总是看不见香草来下地。那日他回家的时候,路上碰到从地里回来的跟他一家子的胡丽梅,便问:“香草这几天没来下地啊?”
胡丽梅一开始是有些懵懂,直着眼睛看了胡天宝好一会儿,忽然嘎嘎地笑起来,对跟在她身后的几个女人说:“哈!你们瞧瞧,胡天宝惦记起香草来了。你呀去当个小女婿挺合适的,是吧?”
听了胡丽梅这话,女人们嘻嘻哈哈笑起来。胡天宝涨红了脸,逃也似的跑开了。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跑啥呀,你去当个小女婿外带着拉帮套,那玩艺还好使。”
女人们的笑声,划破天边的晚霞,一直在胡天宝的耳边飘荡。胡天宝听说胡兴国没了两条腿,不光是下不了地,就连男人该做的事也做不了了。可是他说死不让香草再下地干活,就在家侍候他。一会儿让香草给他倒水,一会儿又说热了,让香草给他扇扇子。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到晚上,胡兴国的屋里总是传出香草细细的尖叫声。村里人都 说胡兴国是憋的,那么水凌凌一个媳妇在眼前晃来晃去却不得享用,所以胡兴国用各种方法折腾香草。胡天宝虽然还没能娶上媳妇,但是早已经过了长毛的年龄,特别是他嫂子跑了以后,忽然对男女之间的事情来了兴趣,所以每当晚上听到香草尖细的声音,心里便总想着去偷偷看看咋回事。那天晚上热得出奇,胡天宝去院子里洋井那冲了好几回身子还是睡不着,索性便到街上溜达溜达。屋子里虽然闷热闷热的,外面还算凉爽。夜空里的星星不是很多,月亮弯得像是就要合拢的眼睛,夜正在沉沉的睡去。前两天下过雨,堡子里的道路有些泥泞。胡天宝本想去河边转上一圈,路过香草家的时候,两只脚便不由自主地朝那灯光走去。快要接近那灯光的时候,一个人影从他眼前一闪便不见了。过了好一会儿,胡天宝发现那个人影站在香草家苞米杆子夹的帐子外边逗弄香草家那只大黑狗。一会儿那只大黑狗摇着尾巴走过来,那人影把个什么东西扔到大黑狗鼻子下面,刚开始大黑狗只是闻了闻,像是要叫似的,那人影立刻又扔过去一个什么东西,这回大黑狗不但闻了,还把那东西叼回了狗窝。见那只大黑狗没再从狗窝里出来,那人影便猫着腰,蹑手蹑脚的从香草家的帐子钻进去。他先是朝狗窝那看了看,却见香草家那只平时见着人便狂吠不止的大黑狗半个身子趴在外面,对钻进帐子里来的那人理也没理。那人悄声来香草家的窗下,伸直脖子朝半开着的窗户里看了半天。借着微弱的月光,胡天宝看出那人原来是袁田喜的儿子小袁。隔着窗户小袁轻轻的敲打窗框,跟着又学了几声猫叫。屋里传出男女的撕扯声,接着便是巨大的响声,一个很大的器物从那屋窗户扔出来砸在小袁头上。小袁闷叫了一声便捂着脑袋拔腿跑了。窗户探出胡兴国半个身子,对着空旷的院子喊道:“我不管你是啥山猫野兽,再敢来这儿叫嚷嚷看我不打折你腿。”
胡兴国身后闪出香草半张雪白的脸,说:“黑灯瞎火的你喊什么喊。”
胡兴国从窗户那缩回身子,香草尖利叫了一声,嘴便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似的唔唔几声便再没了动静。自从那天晚上以后,胡天宝特别注意起小袁来,常常晚上一个人到香草家附近转悠转悠,却再也没看见小袁来过。时间像水似的很快就流走了,地里的庄稼刚收完,山上的树叶就变得发黄了。这时候,接手彩云食品厂的张老板就到村里来招工来了,说是厂里新添了串羊肉串的业务。能多挣点钱谁不愿意,许多人都报了名,其中也包括胡天宝和香草。上班那天,胡天宝才知道小袁竟然是他们的领班。小袁能到这家厂里来不光是因为他跟袁福田沾着点亲戚,还因为他父亲袁田喜怎么也是当过村委会主任的,袁福田再不介也得给点面子,所以当张老板把彩云食品厂买下来的时候,袁田喜就去找了袁福田,说要让小袁去张老板那上班。无论看哪的面子,袁福田都得答应这件事儿。所以张老板的厂子刚一开工,小袁就在这上班了,至于他干什么胡天宝不知道。刚上班那天,小袁便把他们这些新来的圈到一块儿,说是要给他们讲讲工作内容和劳动纪律。男男女女的几十口子人黑压压的堆在一处,晒了一夏天的女人个个黑得跟驴粪蛋似的,在屋里藏了许多天的香草在女人堆里便显得白白嫩嫩的,再加上都知道胡兴国那点事,男人的眼睛便不由自主的往香草身上溜,胡天宝也觉得香草比薅草的时候好看多了。可能是看见香草也打工来了,小袁显出很高兴的样子,总是围在香草前后说些拉大踆的笑话,弄得香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女人们见香草有些吃不住,便齐抬夯地把小袁轰走了。胡天宝看小袁走了,心里放松了许多,还放开胆子朝香草身边挨过去,张开鼻孔嗅着香草身上那股女人味道。下午的时候,二头不知道从哪冒出来,喊道:“香草!小袁让你过去呢!”
香草扭头看着二头,问:“啥事呀,找我?”
二头把脑袋摇得拨郞豉似的答道:“我咋知道,你快去吧,在南头小仓库那。”
胡天宝希望香草别去,可是他又没有理由拦住香草,只得看着香草站起来,摘下身上的围裙,朝南头的南头的小仓库走去。胡天宝远远的看着香草弯腰钻进了南头那个小小的仓库,半天没有出来,便觉得有点不对劲。趁别人不注意,胡天宝悄悄地朝南头小仓库摸过去。为了躲开众人的视线,胡天宝是特意从另一个方向绕过去的。等他从另一边接近小仓库的时候,看见香草慌慌张张从小仓库里跑出来,脸上好像还挂着几滴泪珠。见香草跑出来,胡天宝赶紧蹲下身子,躲到小仓库房山头那藏起来。香草走出老远,小袁才从小仓库里出来,一边拍打着身上留下的尘土,一边嘴里嘟哝着:“这娘们,这么厉害。”
小袁没有跟在香草后面走,而是蹲靠在小仓库门前的台阶上,卷起烟咕嘟咕嘟抽起来。小袁蹲在那儿不断卷烟抽,胡天宝躲在房山头里,一直不敢出来。直到要下班的时候,小袁丢下一地的烟头抬腿走了,胡天宝才从躲着的房山头那里站起来。小袁和香草在小仓库里的事在胡天宝肚里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和二头说了。前一阵子二头就为香草的事儿出过头,还差一点把小袁砍了。这回听胡天宝说香草又让小袁给欺负了,顿时便火冒三丈,顺手拎起身边的家伙就要去找小袁。一看二头的虎劲儿上来了,胡天宝怕他真闹出什么事儿来,赶紧拦住他说道:“哎,你别那么急行不行啊,你听我把话说完呀。”
看二头的情绪稳定下来了,胡天宝才说道:“你看三哥现在那样儿,要是真把这事儿捅大了,香草在这熊耳山就没法呆了,三哥也得整出病来。”
二头仍然虎着脸,怒声问道:“那你说怎么办?我虽然不是她亲叔,但是这是咱老胡家的事儿,我不能不管。他老袁家算那根葱,竟敢欺负咱老胡家的女人!”
胡天宝扒过二头的肩膀,对着他的耳朵嘀咕了好一阵子。二头听了连连点头,对胡天宝说:“行!就照你说的办,到时候你早点告诉我,我好提前做好准备。”
看着二头回家去了,胡天宝开始暗暗的筹划整治小袁的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