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我有屁用……救小罗……”张余粮咳了几口鲜血,口齿不清地说道。
“都得救,都得救,一个都不能落下……”王文辉却像魔怔了一般,单膝跪地,躬着身体,一只手拽着张余粮的衣襟,用力将他往肩上一甩,一只手又去搀扶罗弘材。
王文辉身材矮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成功扛起一个、扶起一个,没走几步却又双脚一软,三个人又倒在地上。
这时,敌人的呐喊声和枪声已越来越近,他们发起了冲锋。
张余粮从地上摸起一把制式步枪,熟练地上膛之后,将枪口对准王文辉:“带上小罗……走!”
王文辉却不管不顾,仍朝着张余粮爬过去:“都能活,都能活……”
张余粮见这样吓不住王文辉,便将枪口顶在自己下巴上:“兄弟……我不行了,再折腾下去,三个都活不成。”
王文辉愣神的片刻,张余粮又说:“我闺女……给你做儿媳妇。”
最后,张余粮骂道:“去他娘的越南猴子,老子死也不做俘虏!”
然后,在王文辉眼巴巴的注视中,张余粮扣动了扳机。
王文辉嚎着爬过去,跪在张余粮的尸体旁,又嚎叫了几声,像是一匹受伤的狼。
很快,王文辉强打精神,背起罗弘材就跑。
没跑多远,浓密的足有一人高的草丛中,突然迎面窜出来3名敌军。
罗弘材趴在背上,慌忙中将枪支从王文辉的耳边伸了出去,扣动扳机,干掉一个。但枪械击发的声音震得王文辉头眼昏花,脚下一个趔趄,又摔倒在地上。
王文辉还没来得及挣扎,额头上就挨了敌人狠狠的一枪托。
即将失去意识之前,王文辉看到小罗趴在自己身上,替他挡了一刺刀,紧接着,耳畔也传来自己人的喊杀声。
至少,不会做俘虏了吧……
王文辉闪过最后一个念头,然后昏迷过去。
王文辉如愿以偿,醒来的时候发现身在己方的野战医院,但死去的张余粮和没有救回来的罗弘材,却又让他重新陷入沉默。
战友们告诉他,当时情况混乱,救他们的人员力量不足,罗弘材腿上挨了一枪,背上被刺了两刀,着急忙慌的探了鼻息,发现并没有呼吸,所以只背了他回来。
但在事后清扫战场,却并没有发现罗弘材的尸体。罗弘材有可能当时没死,甚至有可能被敌人救走了,被动地做了俘虏。
摸鼻息探呼吸的方法不一定能确认死亡。王文辉对此心知肚明。
王文辉康复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不但要求重新上战场,并且还打报告要求调整岗位,从卫生员换成战斗员。
上级对他在思想上的转变,以及内心的想法一清二楚,并且王文辉所在的部队这时已经回了国内。所以,对于王文辉的要求,上级的回应只有四个字:不予批准。
上级以为,只要不让王文辉回到战场,对于他这样的人就是一种保护,就能避免悲剧的发生,可他们疏忽了一件事:王文辉是卫生员,有机会接触到俘虏中的伤兵。
虐杀俘虏历来就是我军禁忌,更何况是在国内。
在一次严重地挑战了部队的底线后,即使上级领导理解他,想保护他,最终的结果却仍是不得不勒令其复员。
复员和转业是有区别的。
转业是指军队的军官、文职干部、志愿兵退出现役转到地方,由国家统一安排工作。复员是指军队的军官、文职干部、志愿兵退出现役以后,回参军地区或者服役所在地安置,国家不包分配工作。
同时,王文辉虽然只是志愿兵,但他上过战场,在当时的大环境下,只要安分守己,被提干也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但王文辉压根儿就不在乎这些。
王文辉复员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张余粮的老家沂蒙山区。
去了一趟那里之后,王文辉就决定以后自家的儿子必须娶张余粮的闺女作媳妇。因为,那个地方实在太穷了。
当然,在王文辉看来,完成这桩婚事的唯一前提就是只要张余粮的配偶和闺女都愿意,至于以后的王乾山会不会愿意,似乎并不在他的考虑范畴。
作为烈士家属,张余粮的配偶何春花可以由国家安排工作,可那个山旮沓里面,除了山还是山,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工作机会和岗位。
并且,何春花连写自己的名字都困难,当地政府在落实这一政策上,绞尽脑汁之后也只能安排她去县政府机关大院打扫卫生。
可张余粮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都窝在山旮沓里头,距离县政府机关大院还得步行二三十公里的山路,这让何春花上下班、照顾家庭都极为不便。
所以,何春花不但选择不去政府机关大院工作,就连国家发的抚恤金也拒绝申领,还说他家男人死在战场上,可不是为了让他们一家人做国家的寄生虫。然后继续守在山旮沓里面,选择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自食其力。
作为张余粮的子女,张继文也可以享受就学方面的相关优惠政策。可他们家住的那地方,方圆十几公里就没有一所正儿八经的学校。
县政府说可以安排张继文在县城读书,可问题在于,张继文当时只有六七岁,完全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因此,这一政策至少在张继文读小学的时候没法落实。
张继文到了读初中的年龄时,又不愿意继续上学了。
落后的教学设施和不稳定的教师队伍让张继文的学习成绩惨不忍睹,和县里的孩子压根儿就没法比。
小升初后,当地政府安排张继文在县里的中学读书。但张继文上了几天课后,觉得自己就像在听天书,接着又想起马上就要到农忙了,秋收时候的母亲应该非常需要帮忙。
然后,她和学校说了一声,即便学校不同意,她也充耳不闻,大摇大摆地走出学校回了家,准备在家帮母亲做农活。
学校的老师最初还去过她家家访,但在母亲的责骂和老师的规劝中,张继文仍然无动于衷,她始终认为与其在学校的课堂上打瞌睡,还不如在家多帮母亲干点活。
何春花和老师都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
就这样,小学毕业的张继文一直在沂蒙山区务农。
在张继文21岁的时候,王文辉带着18岁的王乾山来到沂蒙山区探望病重的何春花。家庭的重担和长期的劳累,终于压垮了这个倔强女人的身体,在让自己的公公婆婆安享晚年后,她自己也倒下了。
这是张继文第一次见到王乾山。
王文辉每年过年都会千里迢迢赶过来给张余粮的父母拜年,但都是单独前来。
王文辉第一次到达沂蒙山区的时候,这个地方的贫穷落后让他感到十分震惊,但也坚定了他当时留下来替张余粮为其父母尽孝的打算。
张余粮的父母拒绝了王文辉的好意,劝他回去,但王文辉不听。何春花只用了一句话就让王文辉立即收拾行李滚蛋了,并且在往后每年过来时都不敢在她家里长住。
何春花说,寡妇门前是非多,瓜田李下很可怕,您要真想帮张余粮的忙,就不要让我一家人出门被人戳脊梁骨。
这句话让王文辉打消了最初的打算。
张余粮的父母过世后,王文辉仍会每年过来,替他父母扫墓。
因此,张继文对于王文辉自然不陌生。
但这次在何春花病重的时候,王文辉带着王乾山过来,其意义自然不同。
病床上的何春花对眉清目秀的王乾山似乎谈不上满意,也谈不上不满意,只授意王文辉父子先出去,将张继文单独留了下来。
张继文面对母亲询问的目光,羞答答地只说了一句:“我听妈妈安排……”
闺女的心意,何春花心知肚明。
王乾山虽然是个瘸子,但有一身书卷气,看起来温文尔雅,谈吐不俗,这让从小到大一看到书本就犯困的张继文倾慕不已。
于是,这一对母女对于张余粮的遗书遗言,也就并无异议。
我们再来关注王文辉父子。
光从王文辉的秉性来看,复员之后,他毫无疑问就成了家里的“独裁者”。大事小事,孩子读书、结婚的事,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
在王文辉看来,何春花和张继文既然没有提出异议,那么王乾山娶张继文也就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
但张继文在和王文辉的沟通过程中,怯生生地说过一句:“乾山一看就是个读书人,我怕我配不上他。”
王文辉自然拍着胸脯安慰她,说这都是小问题,你也不要认为他读书有多厉害,他今年考大学就没考上。
这让张继文似乎安心了不少。
张继文的无心之言却提醒了王文辉。
即将结成一对新人的二人之间,似乎存在差异:张继文只是小学毕业,王乾山在这一年高考毕业又即将上大学。虽然,学历文凭并不能代表什么,也决定不了一个人的素养和前程,但却着实能影响人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