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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章 做人难(1 / 1)

傍晚,夕阳还徜徉在西方的天空,谢玄英却早早回来了。今日尘埃落定,他已经去看过沙船,财物丢失不少,好在船未受损,不幸中的大辛。

才进门,他的管家便小步上前,回禀今日事宜。

先说晏鸿之今日好多了,人也精神,还特地看望了伤重的护卫。护卫们的伤势也有所好转,发热的也清醒许多。

最后,方才隐晦地点名几个豪族派仆妇来请安。

张妈妈都知道的道理,谢玄英不会不知,诧异道:“要见程姑娘?”

管家点头,表情微妙。

数息后,谢玄英猛地会意,却不敢问是他还是老师,总之都不是好事。但这也切实透露出了一个问题。

程丹若是未嫁之女,跟在师生二人身边,名节易受非议。

“我知晓了。”他说,“待我先拜见老师。”

此时尚早,谢玄英进屋时,晏鸿之才吃过晚饭,屋里刚点上灯。

“三郎今日倒是早。”晏鸿之道,“看来事情办得差不多了。”

谢玄英点点头,简明扼要地回禀了结果。

晏鸿之道:“我已知晓。”他拿起桌上的信,“这是志新的信,你看看。”

谢玄英接过,一目十行扫完,颔首道:“林师兄所言甚是,以老师的状况,还是在金陵休养几日为好。”

晏鸿之急着回京是想早点看长孙,如今身体抱恙,自然不能为晚辈赶路,因而并无异议。且谢玄英刚灭了黑算盘一伙,消息传到海上,指不定有哪个大海盗起了心思,准备劫持一把,茫茫海洋,可就真的求助无门了。

因此,不管是为了身体,还是为了安全,去金陵改换水路最为稳妥。

二人商定此事,晏鸿之方问:“怎么瞧你的脸色,似有心事?”

谢玄英犹豫片时,将此前之事告知他,并道:“依老师之见,该如何是好?”

晏鸿之听罢,不由摇头叹息:“程姑娘就吃亏在无有长辈。”

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也要分情况。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路遇孤儿寡母,无论是商队还是士子,多是愿意照料看顾一二。

这是“礼”,也是“仁”。

但凡程丹若有个长辈,都不至于如此。

可她偏偏没有。

在古代,已婚妇人已经是低男人一头的人,未婚少女压根不是一个独立的人。

世人定义她,说的从来不是程丹若,她过去是“程大夫的女儿”“陈副使家的亲戚”,现在又是最常见不过的臆测。

幸运又悲哀的是,她在最艰难的时刻,用自己的性命,挣来了两个有话语权的男人的尊重。

晏鸿之欣赏她的果决勇毅,也感念她数次相救,沉吟片刻,笑了。

“瓜田李下,你我均无轻慢之心,却难保小人诋毁。”他说,“解决此事倒也不难。”

谢玄英松口气:“老师答应了?”

“程姑娘敏而好学,贫却无谄,若是男子,我必收他为弟子。十年后,兴许又是一新科进士。”晏鸿之叹息,“可你知道我的心事,此事绝无可能。”

李悟收过女弟子,纯真派的学生曾经也不忌讳收女弟子。然而,恩师被人陷害诽谤,导致不得不在狱中自戕以证清白,是所有学生最大的痛楚。

自此后,纯真学派再也没有收过女学生。

成也李悟,败也李悟。

晏鸿之无法克服自己的心魔,只能退而求其次:“若程姑娘愿意,我便收她为义女吧。”

自元朝末年起,收养义子之风便盛行于世。

武官爱收义子,下放到军队中,便是自己的嫡系,太监也爱收义子,为自己延续香火,披麻哭灵,连皇帝都收过义子。

义女虽然少,亦不罕见。元末烽烟并起,若同僚战死,上官收养其女,为其择一门亲事,也算恩义。

再者,义女和养女也有些微区别。民间多养女,皆是从小接到家中养大,除了少数真心疼爱,视若己出的,多是为给儿子当童养媳,抑或送给达官显贵攀附。

扬州瘦马说起来,也都是养女。

义女则不然,若是写入家谱的义子义女,今后可以获得部分继承权,太监的义子就是这么接收财产的。

不过,义女也好,养女也罢,无论哪一种都有好的,都有不好的。清朝皇帝养女一样封公主,太监义女也多有磋磨之人。

干儿子、干女儿的待遇,取决于收养者的品性,以及是否被宗族承认。

晏鸿之欲收程丹若为义女,自然不是写入族谱的那种,不过是给一个礼法上的身份,维护她的名誉罢了。

谢玄英一想,这也未尝不可:“如此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再想想,今日之事,怕是上下都知道了,与其叫底下的人当谈资,不如尽快落实身份,以免夜长梦多,便亲自邀程丹若过来。

晏鸿之和气道:“程姑娘,昔年天心寺,多亏你援手,此次又安顿上下,辛劳颇多。”

程丹若忙说:“老先生言重了,这不算什么,换做旁人亦会如此。”

她不居功自傲,无疑更讨人喜欢。晏鸿之真心实意地说:“你我也算有缘,可巧老朽膝下只有二子,不曾有个女孩儿,倒叫我与夫人时常惋惜。”

程丹若听出话音,疑惑顿生。

“我夫人病痛缠身,此生怕再无弄瓦之喜。”晏鸿之此话倒也非托词,确实深感惋惜,“你若不介意老朽年迈,便认我做个义父如何?”

预测成真,程丹若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尽心尽力,一半是医生救死扶伤的使命感,一半确有功利的目的,希望能够交好他们,为将来铺路。

可她想象中的感激,是给钱,是提拔,是帮她落户。

不是当她爸爸。

不过,联想到今日的乌龙,程丹若多少有些明悟,说道:“老先生厚爱,本不该辞,只是我出身微寒,才疏学浅,怕是有负老先生的期望。”

这是惯例的谦辞,无人当真。她顿了顿,又道:“再者,清者自清,我自问从未做过违心之事,何必理会他人捕风捉影的臆想?”

晏鸿之不由讶然,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

程丹若脸上没有诚惶诚恐的惊喜,也非矜持的谦辞,而是货真价实的困惑。她的拒绝发自肺腑,毫无矫饰。

这……他抚须沉吟,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总不能逼人家当自己女儿吧?

“咳。”谢玄英突然开口,“天色已晚,老师久病未愈,应当早些歇息。”

台阶一给,程丹若和晏鸿之非常配合地演下去。

“谢公子说的是,老先生早些安寝为好。”

“三郎,送一送程姑娘。”

两个年轻人挪步到外面说话。

晏鸿之一边脱鞋泡脚,一边竖起耳朵听。

谢玄英先说明了接下来的路线,说要去金陵再北上。

程丹若应:“知道了,多谢告知。”

谢玄英这才说,接下来一段时日她都要与他们师生一道,时间太长,恐为人说闲话,于她名声有碍。

所以,现下有三个法子:将她暂时托付于师兄林新,他携夫人上任,方便照顾女眷,等到时机合适,再送她进京;抑或是送她返回松江,等到陈家回京述职,再去陈府接她。

第三个办法,他没说,显然就是义女的名分。

程丹若的心情真是一言难尽。

她做了什么,居然就名声有碍了?既没有和男人私会,也没有落水被救,更没有和谁交换定情信物。

只不过被外人编排两句,就要想方设法避嫌?

古人的脑子都在想些什么?

“我不明白。”她情真意切地求教,“谢公子,我做错了什么吗?”

其实,谢玄英也认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只要行的端坐的正,便无所谓外界非议。若是他,必然不屑于对人解释,也赞赏程丹若的骨气。

但世人多愚昧,众口铄金,三人成虎,需要性命去证明清白的人,还少吗?

他沉默片时,道:“程姑娘可知晓李祖师?”

程丹若摇摇头。

他便说了李悟之死。

程丹若恍然大悟,叹道:“老先生一片苦心,却叫我自以为是地辜负了。”

这话半真半假。

拒绝晏鸿之,理由多方面:首先,不过是话没说清楚,叫人家误会了,在她看来没必要认爹避嫌;其次,以她的身份认晏鸿之作“义父”,难免被说高攀。

而最重要的则是,认爹一事弊端不少,明面上身份有所提升,可享受了好处,就得有所牺牲。

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既然能够凭医术吃饭,当晏家的客人,又何必给自己找个爹?

但现在情况又有所不同。

有了父女名分,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如果她不接受,就不是有自知之明,是不识抬举。程丹若不是个矫情的人,拒绝弊大于利,那就接受。

遂直言:“若老先生不嫌弃我愚笨,我愿意孝顺他老人家。”

“如此甚好。”谢玄英心头蓦地松快。

不知为何,每次与程姑娘相处,他都很放松,能够自然说话,与寻常和男子交谈无二。不像是顾兰娘或荣安公主之类的表姐妹,总要时时刻刻提着心弦,目不斜视。

倘若她像她们,他虽然也会同做安排,却不会费心至此。

太累了。

幸好程姑娘不拘小节。

谢玄英如是想着,犹且未意识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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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平十七年,倭寇犯淮安盐城,侵县衙。玄英领兵三十,歼敌五十余,斩贼首,俘百余人。

——《夏史·列传九十一》

泰平十七年,丹若至淮安,杀贼二人,医数人,名儒晏鸿之喜其果毅,认为女。

——《夏史·列传九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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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美人》第二出第四折《堂前拜父》

旦:民女本是车前草,迎风自在还入药。若成富贵金牡丹,不像花来不像草。

净:茅斋多有野花开,子孙败家多悲哀。愿得佳女无惊才,一片仁心慰老怀。

旦:既是如此,父亲在上,受女儿一拜。

净:好女儿,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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