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是黑红色的,像食品店煮熟了的又涂抹了酱的猪头肉。当发现阿衣古丽正对着他照相,他怔了一下,拖拉机差点熄火,虽还在驾驶着,速度明显减缓,如蹒跚的老太太。我和司机围近去看,在高高的杂物之上,四个年轻人腿叉腿身贴身地围住了一圈,全都袖着手;全都是酱猪肉的脸,而且似乎被日晒和风寒爆裂;恐怕是数月未洗过脸和头了,头发遮住了耳朵,形成肮脏的绵羊尾巴状。他们对我和司机的靠近和拍照,惊恐不已,浑身僵硬,那系着绳儿拴在腰带上的搪瓷碗叮叮当当磕打着身边的木架。阿衣古丽对他们打了个招呼,她的招呼他们没有响应,拖拉机继续向前开,前后的拖拉机也重新发动马达。阿衣古丽一边拍摄一边对我和她的司机哥哥嚷道:太好了,太精彩了,冲洗出来绝对漂亮!我看着拖拉机上的人,他们对阿衣古丽的拍摄没有提出抗议,但脸上、眼神里没有了惊恐,却充满了一种自卑和羞涩气,想避无法避,就那么像被人脱光了示众似的难受和尴尬。我心痛起来,想起自己毕业回乡当农民的情景:那时的红卫兵没有了运动时的威风,回到村里我沦为接受再教育的对象,每日下地与农民一起劳作。有一次黑水汗流地来到地头上休息,瞧见已经成为机关干部的兰英,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骑了自行车到田间检查工作。我连忙趴在一堆庄稼后面,不敢让她看见。想到这儿,我觉得下等公民的日子太苦了,立即摇手示意阿衣古丽不要拍摄了。拍摄这些镜头有什么精彩的呢,难道看着同我们一样生命的却活得贫困的人而去好奇地观赏吗?拖拉机嘟嘟嘟地开远了,戈壁滩上天是高的,路是直的,能清楚地看出人们生活的地球是那样的圆,而且天地有了边缘。拖拉机终于走到了最边处,突然地消失——我感觉到那边缘如崖一样陡峭,拖拉机和人咕咚全掉下去了。这数百里没人烟的地方,淘玉人走了多久,路上吃什么喝什么,夜里住在哪里,淘出的玉由谁掌管着?刚才在我们围观和拍摄时掌玉袋的那个人是何等的紧张,而那数月里所淘取的玉又能值多少钱呢?卖了玉分了钱,是买粮食呢还是扯一身衣服,或许为着找一个媳妇吧!阿衣古丽见我要她停止拍照,就问这是为什么?我说咱们对生活在底层的人要尊重。阿衣古丽反驳说咱们现在还用不着那一套。生存是第一位的,我或许那样拍摄让他们难堪,但拍摄出来让更多的人看见了来关注他们的生存状况,而不是去取笑和作践他们。“我当年来这儿当盲流的时候,天天到矿上去拉煤,比他们还悲惨哩!”
司机立刻回想起自己的苦日子。阿衣古丽说哥哥讲的是真情,他小时是受过罪的,我想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呢?出生于农村,服役期满也没有分配工作的资格。只能冒险来新疆寻找前程。在柳园工地上自己砸石头,挥汗如雨的干活,与这些淘玉的人有什么区别?自己现在穿一身军装还觉得神气活现的,如果没有了领章帽徽员,不也是面临生存的艰难,马上成为生活在社会最基层的人么?我就说,人是有尊严的,你拍这些镜头时,应该为他们的感受想一想,若是你过了这样的生活,会怎么样?“要我像他们这么活着?”
司机听了歪歪头,“我就一头撞在石头上死了。”
“师傅,你可不能死。”
我接过司机的话说。“鬼怕托生人怕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人啊,苦不死的,你要到了他们这个份上,你也是挣着挣着要活下去,不但自己活下去,还要想法儿娶媳妇生下孩子,一溜带串地活下去。“你刚才说,新疆什么东西也买不到,不也要花高价,逛黑市为老婆孩子东奔西走吗?”
“呵呵,就算是这样,我也比他们强多了!”
听了我的话司机的优越感显露了出来,自己是兵团正式职工啊!司机为自己是兵团职工而骄傲,我呢,只是为自己身上的军装而自豪。如果我脱了这身军装,司机没有兵团职工的身份了。那么,我们的命运,与那些坐着拖拉机四处淘玉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司机的兵团职工身份,当时是铁打的饭碗。而我这一身军装,早就应该脱下去了。现在的我,就成了真正的老百姓一个,即使是具有超人的才智,能怎么样?况且我还没有超人的才智呢!小小的议论随着淘玉人的离去结束了。几个人上车,司机照常开车,聚精会神。我困了眯了眼睛,而那个阿衣古丽,却摆弄着心爱的袖珍照相机,爱不释手。看来,刚才的拍照让她觉得收获不小,满脸都是兴奋和激动的神色。阿依古丽毕竟年轻,又是高干家的千金,生活自然没有后顾之忧。可是,我知道,依当时的经济条件,年轻人能够玩照相机的人为数不多。况且是这么珍贵的袖珍照相机,能够买到它、玩得起它的人更是凤毛麟角。这个阿衣古丽尽管受宠爱,可是,她如今毕竟是成年人了。没有一份固定职业,在家里坐吃山空也是很尴尬的。那么,这位美丽的维吾尔族姑娘,凭了什么本事,竟然让自己活得这么潇洒自在呢?忽然就想到刚才她掏出照相机,见到那些淘玉人疯狂拍照的架式,我就觉得更加奇怪。依当时的社会经济状况和流行时尚,照相机远远没有达到普及的程度,就是拥有这种高级消费品的人。照起相来也都显得吝啬、小气,别人求他半天他也未必肯为别人照免费相。因为,照相绝不就是按个快门、留个影,要冲洗,要加印,花费多着呢!现在,这个小女孩子,怎么显得如此大方呢?除非是她这些照片有适当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