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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白衣卿相(袭越番外)(1 / 1)

丞相府的正堂还停着他的棺椁。

乐安躺在里面,仿佛睡着了一般。

也确实应该歇一歇了。

他为了我,为了这大宣,累了很久了。

明明他是那般懒散的人啊。

年少时最大的心愿就是游历天下,也不喜欢麻烦,懒得恨不得每天蒙在被子里睡大觉。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自己想争,他就跟着了。

考科举,入朝堂,兴改革!

一双素手拨弄棋子,搅动这大宣风云。

生生熬干了自己所有的心力。

只是……为了他。

一个疑他,伤他的人。

泪水落在冰块上凝出一朵冰花,大块的寒冰冻得人嘴唇发紫。

袭越却执拗地守着顾爻残破的尸身,不允许任何人动他。

真的很冷啊……

冻得人骨头缝都透着寒气。

恍惚间,他想起顾爻在殿外跪了两个时辰。

也是这般冷吗?

晕过去的时候,他还这般想着。

能去找乐安赔罪也算不错。

只是希望他慢点走,不要那么快喝孟婆汤。

罢了,走得快些也无事,朕会追上他的。

可最后,袭越还是在自己的寝宫醒来了的。

木春在旁边拿着袖子抹眼泪,劝着他要保重身体,让他节哀顺变。

可是,怎么能节哀顺变呢?

是他,亲手害死了乐安啊。

那般温柔的一个人,本该和顺一生,长命……百岁的。

躺在床上,袭越感觉什么都离他远去了,听不到外界半点声音,脑子里回放着的,都是那日的情景。

蜷了蜷手指,衣角拂过掌心的触感依旧清晰,白衣染血的震撼依旧萦绕心头。

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刻在心头。

他用那一条命,将袭越永远困在了那一日。

这辈子再也走不出来了……

当沈子安捧着那枚玉佩和那封信跪在袭越面前时,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

千思万绪,五味杂陈。

但灵魂确实被拉回到现实,四周嘈杂的声音涌入脑海,逐渐盖过脑海中顾爻的诀别。

木春喜极而泣,袭越却只是呆愣愣地看着沈子安手上的玉佩和信件。

心中只觉得恼怒。

顾乐安啊,顾乐安,你当真是……

算无遗策!

那在他言语中已经碎裂的玉佩,如今却完整放在他面前。

他真是好得很啊!

当真不愿意欠了自己半分。

连这玉佩都还给自己了。

即使已经猜到信中内容,他也舍不得放开他最后留给自己的东西。

颤抖着手接过沈子安手上的东西,玉佩一滑,差点从手中摔落,被木春及时接住。

打开那封信封上写着“成端亲启”的信,熟悉的字迹此刻只让他觉得心下酸涩。

没有人知道信中写了什么。

袭越只是在看完信后,将所有人赶了出去。

独自一人在寝宫呆了许久。

第二日,他就仿佛恢复了正常。

勤政爱民,任贤革新。

成为了所有人心里的明君。

只有木春知道,陛下的魂,已经跟着顾大人走了。

后来啊,袭越不顾满朝文武反对,发了罪己诏。

昭告天下他冤枉忠良,造成了顾家满门冤债。

顾家清白的那一日,也是顾家上下十几口人入坟之日。

只有顾爻一人尸身。

其余人都只能立下衣冠冢。

满门忠烈,却落得这般凄凉下场。

待人群散去,袭越轻抚着青石墓碑,撩袍在顾家祖坟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这是他欠了乐安,欠了顾家的。

木春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跟着袭越一同跪下。

天和三年十月,礼部侍郎秦瑓诬陷忠良,与乱臣贼子靖王有私,被罢黜官职,处以斩首极刑。

望着秦瑓不可置信的眼神,那双眼里的算计和野心被袭越看得分明。

太脏了……

听着秦瑓的求饶与哀嚎,袭越只觉得吵闹。

太恶心了。

天和四年,二月二亲耕结束,坐在回程的马车里,看着京城中来来往往的人,有一对夫妻吸引住袭越的目光。

两人穿着粗布麻衣在首饰摊子前挑选着簪子,那男子亲手挑了支素银簪子给自己的妻子戴上,女子羞涩,脸上泛着红,摸着头上的簪子,眼里是藏不住的欢喜,两人依偎在一起,满脸的甜蜜幸福。

看着二人依偎着走远,袭越想起两年前此时,他和乐安背着满朝文武偷跑出来,两人也是这样,穿着粗衣穿梭在集市。

想买东西,却忘了带钱。

二人身上加起来却只有十个铜板。

乐安就花了三个铜板买了块木头的边角料,央着摊主借用工具,认认真真给自己做了一根木簪。

并不算好看,却是用心。

将那簪子捧到自己面前时,那俊秀精致的脸上泛着红,略微有些羞涩。

自己就鬼使神差般地簪上那支木簪,那晶亮的眼眸里闪着欣喜的光。

后面他们还遇到了那个骗子道士。

闹出了一些笑话。

思及此,袭越失笑,让车夫停下马车,决定一个人去集市走走。

集市人声鼎沸,人群熙熙攘攘,入目所及,一切都是热热闹闹。

可这一切都与袭越无关。

他就像是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

突然,熟悉的声音入耳。

袭越抬头看去,是那个骗子道士。

看到熟悉的人,就算是个骗子,袭越也觉得有些高兴。

就好像是,好像是……终于有人见证了他和乐安所有的欢喜。

不再只是他一人沉溺回忆。

正好他也想知道,上次乐安算出何卦,让他面色那般难看。

他快步上前,丢了一锭银子在那桌上。

道士拿起银子,眼神发亮,搓着手,嘴角扬着谄媚的笑,“这位公子要算什……”

话说到一半,那道士就看清了袭越那张脸,脸上都笑僵硬了一瞬。

看着袭越再看看桌上的银子,一脸肉疼地将银子推了回去。

“这位公子,你想算的东西贫道算不了。”

袭越沉着面色,一把按住那道士的手,在道士面前坐下。

“没算过怎知算不了?”

那道士被袭越抓着动弹不得,也恼了。

“你不就是想知道上次那小公子算出了何卦吗?探听死人的秘密,是会折损寿数的。”

道士浑浊的双眼里透着犀利的光,直勾勾地盯着袭越。

袭越大惊,看着道士的目光也变了变。

他怎知乐安……

低头思索了一会,他抬眸看向道士,语气中是不死不休的执拗。

“我想知道。”

道士叹了口气,打开自己的那破烂布包,在一堆烂布条里准确挑出一条绿色的,将它递给袭越。

见袭越一动不动盯着自己,那道士笑笑,一脸高深莫测,“这都是在我这里算过命的人想要藏住的秘密。”

闻言袭越也没有多问,他对其他人的秘密没有兴趣。

展开那绿色的布条,上面只写着一句话,“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袭越怔愣,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这不就是普通的姻缘卦,为何乐安当时面色会那般难看?

那边道士却已经收好自己的家当,看着袭越呆愣愣的模样,叹了口气,还是开了口解答袭越的疑问。

“这是他的姻缘卦,但贫道当时还告诫过那位小公子,‘海底捞月为大凶,易溺亡,不得善终。’他只是告诉贫道,‘随心而为,九死不悔’。”

说到这里,道士又叹了口气,语带惋惜,“他是贫道生平难见的通透之人,还身负天下的大功德,本该顺遂一生的,却清醒地沉溺于情之一字。如今看来,这大凶之卦,应当还是应验了。”

袭越抓紧手上的布条,心中是沉痛难挡。

九死不悔吗?

可我值得吗?

大抵是不值得吧……

临走前,道士回头看着心如死灰的袭越,认命地叹了口气,还是决定提醒一句。

毕竟这人身上还系着天下万民。

“陛下,莫辜负了顾公子的期望。”

那声音飘远却清晰,准确唤回了袭越飘忽的神志。

抬头看去,却早已不见了道士踪影。

天和四年四月,推恩令颁布。

靖王和昱王刚刚成型的势力就被自己几个儿子从内部瓦解,不成气候。

未费一兵一卒,袭越就轻易解决了大宣内患。

所有人盛赞着袭越的圣明。

这次再没有人挡住他的锋芒,所有人都只会记得这位圣明的君主。

去岁,三年国丧已过,也该是选秀的时候了。

一群都已经当了爷爷的人,在堂下义正言辞地劝着自己选秀。

嘴上说着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子嗣,实际上还不是为了把自己家中适龄的女孩送进宫。

用女子一生幸福,为家族搏一搏未来百年兴旺。

他们眼底的算计和兴奋只让袭越觉得恶心。

他指尖摩挲着微凉的青玉,才感觉心下稍安。

压下心头的暴戾,他冷笑着看着下面争得面红耳赤的一群老头,仿佛是在看一群跳梁小丑。

正主半天没有发表意见,任由他们上蹿下跳也无用。

见人渐渐安静下来,袭越才开口,“众位爱卿吵完了吗?吵完了就退朝吧。

下月就是中秋合宫夜宴,各位皇室宗亲都带着自家聪明伶俐的后辈来吧。”

刚刚吵得最凶的几位皇室宗亲眼里霎时迸出强烈的欣喜光芒,脑中闪过的全是狗苟蝇营的算计。

只一言,堂下马上安静如鸡,不再催着袭越选秀。

能让自家孩子当上继承人,又何必把自家女儿送进吃人的深宫。

其余几位不是皇室宗亲的,倒是想发表些意见,被袭越冷冽的眼神一扫,吓得不敢再说话。

袭越这两年积威甚重。

上次在朝堂上就砍了一个贪了补助款的官员。

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连个辩驳的机会都没给人家。

那人头滚落,血流了一地的情景,在所有人心中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有几个胆子小的,当场就被吓瘫了。

从那次,所有人就知道,这位新帝,不是个好拿捏的角色。

他们也才想起来,这位是在宫变中就敢直接斩杀皇子的狠角色啊。

实在是这两年,顾爻把持着朝政,袭越的脾气没显现出来。

如今他们倒是看全乎了,可是他们敢说话吗?

从前顾爻在还能劝一劝,如今敢和袭越叫板的,除了御史台那几个不怕死的,天天喊着死谏的老匹夫。

剩下的,只有逸王了。

他很少上朝,每次上朝必要对陛下好一番阴阳怪气,很多时候更是不等陛下发话,就转身离开。

像是心中憋着一股气,故意和陛下对着干。

这般做派,要是从重处罚,都能治他一个大不敬了。

陛下却从不斥责,甚至还越发重用逸王。

外人看不明白,当事人却知道,袭云舟这是替顾爻不平。

袭越觉得,有人替他来骂一骂自己也算好的。

最怕的是所有人都忘了他……

中秋夜宴,袭越挑了几个资质不错的孩子留在宫中教养。

年纪尚小,聪慧机敏,应当也不会依赖母家。

木春跟在袭越身后一步,看着他又往木樨亭走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陛下终究还是放不下啊。

亭中早已摆好了酒菜,依旧是那甜腻不醉人的桂花酒。

是顾爻喜欢的桂花酒。

如今却只有袭越一人月下独酌。

酒不醉人人自醉。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静谧的夜空唯一轮明月。

袭越抬头望着那一轮明月,眼神迷蒙,眼角落下清泪,声音低低,“木春,母妃说她的心上人是那天上一轮明月,即使摸不着,只要知道他在那里,就会心生欢喜,那朕的欢喜又在哪里呢?”

木春闻言心中酸涩,陛下这一生欢喜,都跟着顾大人走了。

他站在一旁看着袭越,月光打在他的身上,是清冷的满身寂寥。

此刻的袭越不是睥睨天下的帝王,只是一个失意人。

也是在这个只有主仆二人的夜晚,木春知道了袭越生母的事情。

袭越的生母徐氏,有一位竹马在行宫中当侍卫,他们感情很好,是一起相依为命长大的。

若没有宣帝酒后那场意外,他们本该在徐氏二十五出宫时成亲。

可能不会有什么泼天富贵,但也会粗茶淡饭,相携一生。

可是徐氏有了袭越。

她也曾纠结过许久,最终还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来了这吃人的深宫。

为自己的孩子挣一个名分。

那个侍卫一生未娶。

在徐氏入宫后就请命去了边关,最终死在那黄沙满天的战场之上。

说到这里,袭越顿了一下,神色有些痛苦,他伸手抓住腰上的玉佩,像是抓住什么救命稻草,继续说道,“她是个很温柔的人,从未自怨自艾,对自己做出的决定也从未后悔。只是……”

只是,这深宫,太苦了……

说到这里,袭越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

曾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在这一刻尽数翻新上色。

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微凉的玉佩被一个女人珍而重之交到自己手上。

她的面色已现死色,那张温柔恬静的脸上却挂着释然解脱的微笑。

“越儿,以后遇上心悦之人,一定不要伤了别人的心。

一辈子能遇上一个喜欢的人不容易,现在母妃要去找我的明月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

母妃,可是我的明月又在哪里呢?

袭越紧紧攥着手上的青玉玉佩,像是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线生机。

绝望而执着。

想要缓解心脏蚀骨的疼痛。

却于事无补。

指尖青玉微凉的触感和白玉如出一辙。

怎么也暖不起来。

就像是那个冬夜的那双手。

也是这般冰冷。

袭越仰面,眼角是大颗的泪珠滚落,心口是沉闷窒息的痛。

天上圆月高悬,他心中却只觉悲凉而冰冷。

这不是朕的明月。

朕的明月在哪里呢?

原来,朕的明月,已经坠落了啊……

可是朕却不能去找他。

朕现在又是一无所有了啊。

曾经得到过的,那般澄澈炽烈的纯净爱意,最终都随着顾爻的离去,化为泡影。

随着棺椁一同被埋葬的,是他的心。

徒留这一具行尸走肉,于世间踽踽独行。

他想要这天下盛世太平,万邦来贺,朕又怎么忍心再拒绝他呢?

怎么舍得再伤他的心呢?

这是你的愿望,那朕就会实现。

微风和着花香,彻底带走的是一位帝王的半生悲欢。

他想要朕做一个盛世明君,那朕就会做到最好。

他没资格,也不能任性。

顾爻的一封信,成为他半生的枷锁。

也带走了他一生的欢喜。

明知这是他的算计,却仍然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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