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说实话,顾连绵心里是不太愿意把这些事说给他听的。
毕竟她的手段谈不上磊落,她这个人心思深,那天甚至说难听点就是揣摩透了人性的弱点利用安停舟仅存的属于人的情感,最后彻底摧毁他的精神世界,一场彻彻底底的心理凌迟,怎么听也未免过于阴毒了些。
到底没有人会乐意让自己放在心上的人了解过多自己背地里是如何城府深沉、机关算尽,哪怕知道对方并不在意,也还是希望自己在对方眼里的形象尽量能更完美一些。
她的手上蹚过人命、沾过鲜血,十八层地狱里搅弄过风云,在不少人心里算得上面目可怖。
然而顾连绵却不愿在枕边人面前流露出一丝被温良外表掩饰妥帖的狰狞过往,她的心疮痍遍布,手也不是干净的,日日夜夜所思所想所算所谋,偏执到了疯狂的地步。
所以那天见完安停舟,迎着那人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终究只是低着头说了一句:“走吧。”
其实她心里又何尝不是清清楚楚,这不对,伴侣之间重在坦诚,她能接受对方的所有,对方自然也是一样,那人对她的爱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可她说不出别的……因为她有所求,便有所怖。
只是他也不再追问罢了。
她知道,只要不涉及她的安全,那人必定是事事以她的意愿为先的。
顾连绵告诉安停舟的,的确是一些真相,一些她在桐大一案后机缘巧合早都得知,却用作筹码留到了现在的……真相。
安停舟当年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继母和弟弟嫁祸给顾行章使其注射可令人发狂的残次毒品,最后相当于直接造成了顾连绵全家的一门惨案,她在那三年一点一点抽丝剥茧查清了所有,每揭开一层真相,便如同剐去一层血肉,筋骨寸断,摧心剖肝,不过如此。
多少次午夜梦回之际她都恨得浑身哆嗦,几乎难以消化那些淬进骨头里强烈到令人发疯发狂的恨意,她是个心理学专家,可医人不医己,天知道她多想把那个畜牲立时三刻的碎尸万段。
可是她又清楚的知道,她暂时不能,越查得深入,她就越能发现在安停舟背后存在着那样深的水,甚至那些毒瘤都已经蔓延到了警方内部,黑白混淆,难以分清,前无出路,后有断崖,堪说令人绝望的死局。
如此绝望,却依旧有人从未放弃过希望。
这个世界上总归还是有光的……
安停舟是薛队用自己的命炸出来的切口,若他死了,这场被重重包围的迷局就再难找到可乘之机了。
所以她不能。
哪怕再想,她也不能马上弄死安停舟,她还要通过这个人,吊出他背后的神秘团伙,将他们一网打尽。
所以她才在桐城的那三年任由安停舟耍弄,佯作被桐大一事打击至一蹶不振最后远走青城,每一个心路历程该表现出什么样的状态她都做得天衣无缝,毫无破绽,毕竟她真的很会伪装……
她装成一个对安停舟的恐惧渗进骨头里的废物和困兽,用以麻痹敌人,就这么演了快四年,从桐城演到青城,逼真得她自己都快信了。
因为只有她自己信了,安停舟才会信,骗人先骗己。
被日复一日浸泡在胜利和上位者智力碾压快感温泉里的人,温水煮青蛙,限于自傲自喜,终究是慢慢遗忘了过去在他认知中的顾连绵,到底骨子里也是和他一样偏执疯狂、为达目的可一直隐忍直到最终的人。
她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哪怕她装得再像。
顾连绵更不希望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些悲剧发生在更多无辜的人身上。
必须要结束这一切!
所以她变成了一个理智的疯子,多少昼夜沥尽心血,殚精竭虑,几乎是推算到了可预测状况的极限,才推演出了一个绝地反击的计划,所以她精神衰弱、整夜整夜失眠、梦魇……过度透支了身体健康。
而在这个过程中,免不了会揭开许多往日旧事的种种隐情,就比如说——关于安停舟过往某些他自己都不知的……真相。
那天的会见室……
“认识这个人是谁吗?”
顾连绵从厚厚的档案袋里抽出一张照片两指捏住朝向安停舟,见对方毫无反应,她意料之中的点了点头,接着平静地说了下去:“他叫解央,受派遣秘密参加过十三年前某次非常著名的军事行动,如今保密期刚过,我该庆幸,否则你也无缘听到我接下来的话,那样以后我就只能找你的骨灰去说了,不过显然这样会让我非常遗憾。”
“……”
安停舟像是彻底丧失了想说话的欲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墙壁,并没有想搭理她的意思。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失……
“你是不是在奇怪这些跟你有什么关系?”
修长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节奏鲜明。
顾连绵极淡地笑了一笑,似讽似哀:“欧阳静,安解然,这两个人你总该熟吧。”
仿佛已然凝固住的眼珠终于转动了一下,瞳孔微微放大。
“你到底想说什么。”
安停舟抬眸。
他又怎么会不熟,欧阳静,安解然,他爹在他被绑架后娶的新老婆以及和他新老婆生的狗崽子,已经被他弄死好多年了,在这个时候提他们做什么。
安停舟微微凝了目光。
他深知顾连绵此人从不做无意义的事,今天拖着一身没好利索的伤残病骨来见他也绝不是单纯的来看笑话或是炫耀,这些举动在她的认知里就是不必要的,除非她真的掌握了什么,足以对现在的他造成巨大伤害的信息……
呵,说来可笑,最痛苦的他都经历过了,他唯一的光都不在了,如今还能有什么呢。
只盼……那人在奈何桥边能多等他一会,好歹也让他把在这些难得安静日子里想明白,却再也来不及说出口的话……都说完吧。
他这个人自私冷血惯了,纵然知道那人沾上自己一准没什么好结果,也还是不想下辈子两人毫无交集,就是不想放过他……
卑劣至此,但……那又如何。
“我要是说……被你杀了的那个你名义上弟弟安解然,其实应该叫解然的,你信吗?”
安远志,安解然,解央……解然?
不可能!
这一句话透露出的庞大的信息量让安停舟瞪大了双眼,一直瘫靠的腰背也微微挺直起来了。
安解然怎么可能不是安远志的孩子,怎么可能呢!
他们那一类人生来就极为聪明,哪怕已经快神志不清了也无法摆脱这种得天独厚的天赋,就算是再抗拒知道的东西,也能本能的一点就透。
有时候过于聪明倒也不是什么好事,就比如说现在……他瞬间就能反应过来顾连绵说得是什么意思。
如果解然是那个解央的儿子,欧阳静是解央的老婆,安远志有什么理由替别人养儿子还对那对母子那么好。
这没道理……
“来吧,看看解央的社会关系一栏里有没有你熟悉的那两个名字,这是盖了公章的机密文件,我是没法伪造骗你的。”
顾连绵推了一份东西过去,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目光有些复杂。
解央和安远志两位前辈也是一生磊落,救人无数的传奇人物,最后却都落得个惨死的下场,其中一个还死到了自己亲生儿子的手里,这结局也实在是令人唏嘘。
“你可以回忆一下当时欧阳静和你父亲的相处模式,像是夫妻吗。”
“不……不可能!”
被偏执的仇恨过滤掉的细节零星闪现,最后密集成了一段完整的,客观的过往。
“你以为你父亲在你被绑架后就娶妻生子了?你错了,他从来没有放弃你,从来没有,要不然你以为你是怎么被找到的,当年的局势你比我清楚,难道就不想想当年你救回来之后为什么他被降职了吗。”
“不……”
“你是想不到,还是不想想到,他甚至为了你违背了他的原则,你还觉得你对他而言是可有可无吗,就你手里的那沓东西,你接着往下翻啊。”
顾连绵的表情还是平静的,残忍的平静。
那些在地狱归来从而心性大变的安停舟眼里——一家三口的其乐融融,父子俩久未相见的冷漠生疏……其实暗暗包含了安远志对那对母子的客套和愧疚,以及对他亲生儿子那些细微、深沉、不善表达的关心和爱护。
他把他送进戒毒所是为了儿子的未来,一生宁折不弯的人却在转身的一霎那泪如雨下,哽咽出声,他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为儿子偷偷掖过被角,暗暗观察哪个菜色他儿子多动了一筷子,第二天便会自然而然的再次出现在饭桌上,他还在那段时间学习了许多心理学知识,就是为了知道怎么才能帮他……
只是,那时已经被仇恨扭曲到面目全非的安停舟,是注定注意不到了。
人和人表达感情的方式不同,有的人就算内地里的情感燃烧成了熊熊烈火,表面却可能是不知所措的木讷。
这些过往终被时间淹没,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知道。
就像有的往事,经不起回想,有的细节,也经不起推敲。
“不,他没有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