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日,安停舟枪决日期前一天。
烟雨霏霏,远山如画。
朦胧雨丝笼罩着的八角小亭之中,五个男人围石桌而坐,眉头紧锁,若有所思,一场智力角逐显然已经进行到了白热化阶段。
终于,在这凝重的气氛僵持了数十秒之久后,有人忍不住率先开口了。
“不,你不能。”
只见高均皱着眉头颤巍巍地伸出了手,碧蓝的眸里三分无奈三分悲凉四分妈的你为什么不听老子的。
“呵”
方衍之冷笑一声,无情地挣脱开来,叼着嘴里狱警兄弟友情支援的胡萝卜冷漠开口道:“要你寡。”
“万万不可,这万万不可啊。”
“我说可就肯定可。”
“老方你咋能往这下呢,这子落这就可就玩球了,你听我的,应该这样那样再那样……”
“闭嘴。”
“高队,观棋不语真君子。”
付白轻轻咳嗽了一声,温文有礼地提醒道:“何况您已经被淘汰了呢”
“听见我弟说什么吗高均。”
方衍之把最后一口萝卜咽下去,宛如一只高贵冷艳的山羊:“你已经被淘汰了别哔哔,边儿去。”
“社交礼仪方衍之社交礼仪呢,还有乱叫什么,我桐城的人怎么就是你弟了”
“来来来小白啊,告诉他你管我叫什么。”
“呃这个……”
付白那张烟雨江南脸抽搐了两下,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面,最后终是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认命道:“姐夫”
“哎”
方衍之顿时笑得荡漾极了,挼着人家的头发就乐道:“真乖,姐夫回头给你包个大红包。”
西装革履的闻律师白眼几乎翻到了天上,嘴里小声地念念有词:“有什么了不起的。”
“哦对了”
有什么了不起的?
哥娶到你女神了你说了不起不了不起。
方衍之阴险地笑了一下,似是突然才想起了什么,一大把哈尔卑斯呼啦啦地被倒到了石桌上。
“大家吃喜糖啊。”
某人“十分热情”地招呼着。
所以这货绝对是专门跑他们跟前来秀恩爱的,是可忍孰不可忍,这还像话?
“没完没了了是吧。”
顾大美人的前爱慕者闻济海闻律师终于忍无可忍地撂了手里的弹子跳棋,面色黑如锅底:“还下不下下不下。”
玻璃弹珠咕噜噜地滚到方衍之手边,方某人心情极好,硬是连那弹珠带他的喜糖一起“友好”地塞到了人家闻律师的手里,好像全然看不见某社会精英快要气歪的鼻子,末了还贱嗖嗖地来了句:“不用客气,大家都是朋友嘛。”
“???”
谁他妈的跟你是朋友?
觉得自己女神被猪拱了的闻律师险些被气得背过气过去,脸色青红交加地缓了半天才另辟蹊径地找了个角度找茬,阴阳怪气道:“所以你为什么红包要以后给,真不明白连绵怎么会嫁一个连红包都得欠着的穷鬼。”
“哎呀~”
方衍之做作地拍了下桌子,又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脸上的表情是更欠揍了。
“我工资卡都上交了现在哪来的钱给,哎,已婚男人的苦恼你们不懂,身上就只剩下了个烟钱,啊我怎么给忘了呢,我家连绵说抽烟对身体不好所以连烟钱也没收了,所以我现在的确是个身无分文的穷鬼啊,闻律师你说得对,还是像闻律师这种光棍人士的自由令区区不才我十分羡慕啊。”
说着耀武扬威地拿出了个红彤彤的大红本,在每个人眼前美滋滋地展示了一遍,还不忘特别怼到闻济海眼前把大红本上的所有字大声从头朗读到了尾,语调之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实乃世间罕见。
最后,在闻济海被气疯求到暴起的前一秒丧心病狂地大笑着跑了。
徒留闻济海一副整个人都裂开了的表情僵在原地。
半秒过后——
“方衍之!!!”
“表弟淡定。”
传说中创造出新一代“零”的化学天才李明生推了下无框眼镜,一张仙气飘飘的冷淡帅脸上无波无澜,俨然一副世外高人之态……如果撇开世外高人嘴里云淡风轻地咀嚼着的小半根胡萝卜的话。
“哥你别拦着我我要打死他!!”
“别闹。”
李明生再次把被自己表弟手舞足蹈打下来的眼镜斯文地推上鼻梁,深沉道:“你打不过他”
“你是我哥还是他哥。”
闻济海不可置信地回头,继而愤怒地撅了他大表哥的胡萝卜。
“……”
大表哥表示这届孩子真难带,算了,都这么大了,将就着带吧。
“我只是陈述客观事实,小海,哥是为你好。”
“我不听我不听。”
眼看着闻济海追杀着方衍之远去后面还附带跟着个一本正经的某位大表哥,高均长叹一声:“年轻真好哦,话说小白,你这子应该这么下,来来来让队长我教你。”
“不不不不用了”
小白同志一脸拒绝。
“用的用的。”
老高领导十分坚持。
“真的不用了队长”
“我说用的。”
……
“您这边请”
带路的狱警从一开始态度就非常客气。
狭长曲折的走廊,地面上被从冰寒铁窗里漏出的一二余光打出一栏一栏阴影,斑驳压抑,四周安静极了,除了远处偶尔的镣铐叮当和身边寥寥几人的轻微呼吸声外再无动静。
空气仿佛都凝滞成了固体。
太安静了。
被这么多天闹腾习惯了的顾连绵竟微微觉了一分不习惯来,又似想到了什么,嘴角悄悄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片刻即逝。
她轻轻颔首以致谢意,拄着拐沉默地跟着引导方向之人,眸光悠悠投向了前方,显得有些寒凉。
她或许看到了什么,又或许没有。
那双眼睛任谁看都会认同是生得极其漂亮的,尤其是当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里还藏进了无数秘密和风霜时,就会因神秘而变得格外深邃。
之前那一记严重的贯穿伤让她还是瘸得有些厉害,再加上可能对这东西的使用还不是十分纯熟,脚下微微踉跄了一下。
“您小心。”
带路的年轻警察慌忙伸手去扶,无意对上那双眼睛,愣了一下。
快摔倒的人倒只是微晃了一下便迅速自己站稳了,冲他浅淡一笑:“没事,谢谢啊。”
“不……不客气。”
狱警转过身去继续安静地带路,没有再回头,步子却更慢了些。
有的人真的是见之惊艳,连灵魂都是发着光的。
百步的路程,会见室很快就到了。
咔哒一声。
随着门板占据视线比例的不断缩小,时隔多日,安停舟那张的确曾无数次出现在她噩梦里的脸又重新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只不过如今再见,局势已然完全颠倒,成王败寇。
现在的安停舟也已经和他永远骄矜、自傲、高高在上、精贵得跟有雪白羽毛的孔雀的那些往日完全没半分钱关系,现在的他,就像一只被打残了的丧家之犬,嘶哑的喉咙里连血沫都吼不出来了,只能徒劳地张着嘴,灰头土脸地蔫在肮脏的角落,浑身满是灰败的死气。
毕竟现在已经没有人护着他了,他的影子已经死了。
“你来了。”
安停舟抬头看她,眼睛里的光是散的,是非常邻近死亡的那种涣散。
他现在的精神状态倒是比以前清醒许多,只是再也没有求生的欲望。
顾连绵没有应声,抬手拒绝了别人的帮助,自己拉开椅子坐到了他的对面,安静地凝视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对视了一分钟,谁都没有再出声。
短短的十几天并没有让顾连绵从勉强醒来到完全痊愈,虽画了淡妆仍是难掩虚弱,身形消瘦到堪堪只剩一把轻飘飘的骨头,幸而因为方衍之这段日子变着花样的投喂进补,到底和前段日子比还是多长了几两肉,起码上了85,这点让投喂员先生至少稍稍有些宽慰。
她今日穿了件过膝浅蓝色长风衣,内撘极简款白衬,更是衬得她皮肤冷白,唇色鲜艳,一双黑眸熠熠生辉。
“你会后悔见我的。”
良久以后,顾连绵终于开口淡声道。
“是吗。”
安停舟咧嘴缓缓笑了,好像是想摊摊手,却被手铐阻去了去路,于是显得有些无辜地歪了脑袋,空洞着眼神笑得更甜了:“后悔谈不上,我记得……如今我似乎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连绵,你犯不着吓唬一个快死的人,这样有失你善良正义感动华国十大人物的身份不是吗。”
“你评价早了。”
顾连绵眉毛都没抬一下。
她到不是自谦,如果不是为了留下自己一条命,按之前她设计的同归于尽戏码,安停舟的下场绝对比如今的枪毙要惨烈百倍。
而即使是现在,她也并不打算就让他就这么舒服的死了。
顾连绵这个人,极难动心也极难仇恨,可如果真的爱上一个人,便愿意为了他粉身碎骨也愿意为了他好好活着,同样,恨一个人,不将其剥皮拆骨也必得杀人诛心。
她很清醒地感觉到有些东西在隐隐叫嚣,那些曾经由于仇恨而沸腾到飞溅的血液冷却到了骨头里,就只剩下平静,刻毒的平静,即将疯狂的平静。
她把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放在桌子上,微微笑了。
“我来告诉你一些……秘密。”
“或者说……真相。”
她知道自己即将见证——一场毁灭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