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在哪……
顾连绵缓缓睁开双眼,对少有的处于未知状态有一瞬间的茫然。
五六人合抱的老槐树,苍翠茂盛,嫰白的花蕊繁若星子,古旧的红砖房里,朗朗的读书声,钟声悠扬,耀目的阳光,鲜绿的草地,奔跑笑闹的孩子们,满鼻的淡淡清香。
这是……
已然锈迹斑斑的铁门侧方,墨黑的油漆赫然印着——青城市儿童福利院。
她是在梦里。
这个认知让顾连绵刚竖起的一身警惕骤然松懈了下去,但同时,一种灵魂更深处的倦怠如潮水般涌上来,在原地静默了许久,她还是提步,试探着往里走去。
这个地方,有着她从十岁以后大部分的少时时光,这里的一砖一瓦,她都是那样的熟悉,闭眼可知。
自亲眼目睹她的母亲和弟弟惨死后,顾连绵的童年便未曾有过片刻欢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局势这么紧张的时候梦到这里,其实在这也着实是少有什么可稍稍称作快乐记忆可用以回忆,或者说,在她未调来青城之间的几乎所有时光,即使入梦,也是无一不是恶魇。
除了……
她突然微微笑了一下,对之后也许会出现的场景变得期待起来。
周围很嘈杂,她的身边围着一群孩子,异样地凝视着她,或是在不远处指指点点着窃窃私语——
“不要跟她玩,她是一个怪物,我上次看见她用指甲把自己划得都是血,她肯定也会这么对我们的。”
“就是啊,离那个怪人远一点,老师都不喜欢她,她不是好孩子。”
“你看她都不说话都不笑,好可怕啊。”
“哎哑巴,这饼干你不要了吧,我就拿走了。”
“那这个熊……”
成人的灵魂蜷缩在那具十岁的身体里,清醒地注视着一切,那些埋于记忆深处的怨愤她早已选择了和解和释然,她知道那是群体效应和从众心理,她也知道那些年少不经意的恶只是幼时家庭残缺造成的心理缺陷,只是她哪怕真的宽容了当年收到过的那些对待,要说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介怀,那也是难的。
童年在心里留下的划痕,真的深刻而难以消弥。
顾连绵知道自己后来干了什么——
“把手拿开。”
她低着头,声音很轻却很冷地道。
当时那个人是年龄比较大的孩子头领,似是没想到一直以来对他的欺凌不作反抗的顾连绵居然敢公然违背他的意思,为了维护自己在小团体中的权威性,那人当即红了眼就要硬抢。
“你敢……啊——救命啊!你松开快松开!你这个疯子——”
吃痛发狠的拳脚落在她的身体上,她依旧咬着那人胳膊上的一块肉没有松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直到嘴角滑下了赤红的鲜血。
已有年龄大的孩子情况不对跑去找老师,惊呼、尖叫、漫骂,乱七八糟地交织在一起。
那人再次扬手,十几岁少年人有力的拳头就要落在她的眼睛上。
顾连绵没有闭眼,更没有松口。
她会瞎的吧。
当时的她如是想到,心里十分木然,也不觉得有什么所谓。
只是那一击到底未碰到她一丝一毫,就被一双更为有力的手截住了。
那是十三岁的方衍之。
她还是男孩状态的爱人年幼时就已长得十分俊俏,鼻梁挺直,睫毛纤长,眼睛大而明亮,带着一身的正气与阳光。
他狠狠捏着那个没砸到她脸上来得拳头,与之形成反差的是另一只手却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哄道:“你乖,松口好不好,我带了糖给你,你看这好大一罐各种味道的,都给你,别人都没有,我专门给你的。”
顾连绵低头看了看他包里露出一角的糖罐子,又抬头看了一眼他,垂了眸去,默默松了口。
方衍之冲她露出了个灿笑,单手解了包递给她:“你等我一下。”
下一秒,他一拳结结实实砸在那个对她动手的男孩脸上,一行鼻血横飞过去,
“谁教你可以对女孩子动手的。”
二人没怎么扭打那家伙就被方衍之按在地上揍,边揍边喋喋不休地为顾连绵讨公道。
那时的顾连绵孤零零站在一旁看着他,指甲扣着糖盒的边变得发白,突然就觉得鼻子有些酸。
她之所以会那样愤怒地反抗,是因为那个熊是方衍之曾送她的,那是自她亲人离开后,唯一肯那么用心专门送给她的东西,是让她觉得她不是被世界忽视了的东西,她又怎么会允许别人抢走。
顾连绵心里十分清楚那时候的自己到底是什么鬼样子,那件事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处于严重的ptsd之中,并且伴随着时不时的过激行为,那个年代大部分公众还对心理疾病的认知归于神经病之说,所以不可能会有人带着她去合理地系统治疗。
再加上她沉默古怪的性子,远不如其他孩子或安静乖巧或嘴甜活泼来得讨人喜欢,福利院这么多孩子要看顾,时间久了,她自然是不太被待见的那一个,当然还是有待她好的老师,只不过那里的孩子实在太多了,并没有多少精力会分给她。
那时的她,沉默、阴郁、古怪、过激,那是她最差的样子,所以时至今日,她也不愿告诉方衍之当年的那个小姑娘就是她。
她希望他对自己的印象,一直停留在现在这个在他眼里完美又强大的样子,不要有分毫改变。
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她原也是自卑的。
后来,福利院的院长和老师们都来了,一直带着方衍之来福利院探望孩子们的他的母亲也来了。
衍之的母亲很漂亮,很有气质,而能教出那般品行儿子的人,同样温柔而善良。
她第一时间问清了事情的原委,让自己的儿子为打人的行为道了歉,同时表示会赔付所有的治疗费用,却也看着她当院长的旧友说了:“加林,你我都明白一个孩子在被孤立和欺凌的环境下长大会对她的成长有多不利,这世界上的悲剧已经太多了,我希望我们都可以尽自己所能去改变一点点。”
“我知道的,你放心。”
院长点了点头
然后她轻柔地牵起了一直低头默不作声的小女孩,摸了摸她额头上的淤青,说道:“这孩子也需要治疗,我带她过去。”
她抱起了当时那个已经被全世界抛弃了的孩子,柔声说了句“别怕。”
也正是从那以后,虽然还是形单影只少有合群,但在院长的嘱咐之下,顾连绵在福利院的处境好歹是没有之前那么艰难了,后来因为她学习着实不是一般的好,大大小小的第一或是竞赛奖状往回拿,性格也渐渐没有那么孤僻了,喜欢她的人才渐渐多起来。
方衍之一直在她上药时说各种笑话逗她,有学校的趣事,有听来的轶闻,却贴心地只口不提有关家人的话题。
临走时他还对她说了句:“放心吧,没事的,等我下次来,你有什么想要的告诉我,我带给你。”
她默默摇了摇头。
“那……看你喜欢熊,下次再带个给你。”
“……好。”
可是那次,他食言了,那是她在福利院最后一次见他。
而现在她又怎么会不知道他食言背后的理由——那次从福利院回去之后,他的父亲就会牺牲,而他的母亲也会走向死亡,他也和她一样,变成了一个孤儿。
然后,两条曲线渐行渐远,天南地北,最后,再次重叠。
她是真的很想他,很想见他。
所以她要活着,她想活着,他们不能就那样结束,她亲口说过让他在她死了后去找别人,但她甘心吗?她当然不甘心,那话说得有多违心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
她单是想想他会和别人步入婚姻的殿堂,宣誓生老病死不离不弃,互换戒指,一一敬酒,得到祝福,之后生儿育女,柴米油盐,共度一生,她就觉得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承认吧,顾连绵,你到底不是圣人,你也是会嫉妒的。
眩晕感没顶而过,喉头带着血腥味的干涩逐渐清晰,火辣辣的刺痛即将烧穿喉管,所有感官都在一一回归。
顾连绵猛然睁眼,撑着车座一角开始剧烈干呕起来,但她撕心裂肺地捂着脖子呕了半天,到底是什么都没吐出来,反而是愈发恶心难受。
“咳咳咳……”
“……醒了。”
安停舟在不疾不徐地拍着她的后背,一瓶拧开的农夫山泉递到了她的唇边:“来,师妹,喝点水。”
视线逐渐聚焦,顾连绵这才发觉自己正处于一辆疾驰的越野车后座,手腕被上了铐吊在车顶把手上,腕边那一圈的皮肤已磨出了血痕。
开车的是杨达,而旁边坐着的,正是她一直与之争斗数年的安停舟,说实话,她现在是真的不想看见这张脸。
于是顾连绵看都往那边没看一眼,干脆利落地拿起那瓶水仰头几口就下去了半瓶。
“哦?”
安停舟抱臂笑眯眯地看她:“你倒是信得过我,不怕我下毒。”
“想多了,只是你没必要。”
顾连绵优雅地抹着唇角残留的水渍,语气冷淡地说道。
她太了解这个人了,就如同他,也很了解自己一样。
所以他们之间,必得你死我活,而他,一定会死,因为她才是会活到最后的那个人。
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