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也不必费尽心思地绕圈子,安停舟,你们试探也试探够了,这个十分勉强的自圆其说我也懒得拆穿,不如我们双方都坦诚一点如何?”
“好啊。”
二人目光交汇,旗鼓相当。
安停舟扬扬下巴,示意杨达把那一盒子东西拿走。
“在此之前,我想问师妹几个问题。”
“请讲。”
顾连绵抬了抬手,十分彬彬有礼。
“很好。”
安停舟满意地点点头:“第一,李明生临死前是不是将‘零’的配方交给了他的表弟闻济海。”
“是。”
“好,那么第二,我们确定闻济海和你在明珠商厦见面时身上携带着那份配方,而在监控录像里,是不是正是你从他手中抢夺的那个东西。”
“没错。”
顾连绵一口承认。
李明生,初代“零”创造者李域的儿子,全国化学最高学府本硕博毕业,于不日前研发出新一代“零”后神秘坠江身亡,其生前最后一面见的,正是他的表弟闻济海,而闻济海其后便与顾连绵在明珠商厦发生争执,所以那份配方,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在顾连绵手里。
自江以谦卧底以来,多次准确提供有效信息,一步步端掉在以青城为中转站的整个华北平原多个贩毒大据点,使其毒网逐渐萎缩,逼迫幕后之人不得不寻找新出路,在转移路线的同时把很大的希望放在李明生所研制的新品上。
哪知明明胜利在望,一直被他们保护周全的李明生却莫名坠江,连带着配方也不知所踪,最后居然落到了顾连绵的手上,他们到了不得已的境地,明明清楚这个人有多半可能还是在为警方效力也只得选择在警方手里抢下她与之合作。
安停舟拿下眼镜,用绢布细细擦拭,细而狭长的眼含着笑睨她:“师妹这么爽快,那事情就好办了,不如我们来说说第三,东西现在在哪?”
“不急”
顾连绵也笑,用水葱般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原来的东西我看过后已经烧了,现在天上地下,只此一份,所以我之前才好心提醒你们,千万别一不小心让我死了,到时候……”
话末她微妙地收了音,等待着对方的进一步上钩。
她心里当然清楚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打入他们内部太过冒进,就安停舟而论恐怕连十分之一都不会信她,只是因为有至关重要的东西在她这,所以才耐着性子磨,一旦东西到手,她绝无活路。
一场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智力角逐,就看谁是螳螂谁是黄雀了,他们都是拿着各自筹码的赌徒。
“说说你的条件吧,师妹,你既然肯这样开诚布公,肯定是有条件的,说出来,咱们好谈。”
安停舟道。
顾连绵笑了笑,很平静地看着他:“平心而论师兄,我现在说出来,还能有命可以活吗,更何况……”
她顿了一下。
“以你对我的了解,又觉得我有多少可能会背弃效忠于大陆公安,而且那边毕竟有我真的很爱的人,所以你们把我从警方手里救下,其实并无多大意义。”
安停舟怔了一怔,似是没想到她居然敢说这么直白,但是如果她确无此意,之前的一系列事又为什么要承认得那么痛快,她到底是何意图。
要说顾连绵这么快提出条件背弃警方他肯定是不信的,就连现在也极有可能是对方为了麻痹自己的心理战术。
可是有一点顾连绵还是想错了,比起杀了她,安停舟其实更乐意让她心甘情愿地撕下那层自诩正义的恶心的表皮,和他一起坠入黑暗污秽的深渊,一步步变成她曾经最厌弃最鄙薄的模样。
她不是是老师承认的最得意的学生吗?他们不是自命清高视他如异类吗?他偏要毁了她,弄脏她,一点一点蚕食掉她的信仰,一寸一寸地腐化掉他那位好老师的骄傲,他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到底是多么的愚不可及虚伪无知,而他才是对的,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对?
等着吧,想到这,他就忍不住兴奋得浑身战栗。
安停舟感觉自己连脑浆都沸腾了起来,呼啸着各种残忍的想法盘旋而过,他的眼神变得有些神经质,一根根红血丝从眼球上爆裂而出,宛如血红的蛛丝。
很好,老师,很好……
您不是连所有学生与您合照的那张墙上都留了最中间的位置给她吗,您不是千方百计地让她远离我生怕我玷污了您最得意的作品吗,三年前没能挫断她的那根硬骨头,如今我就要让你在天上眼睁睁看着,我是怎么让您的这位传承者和我同流合污的,我要让你知道,你的得意之作,也不过是个跟我没什么两样的垃圾。
“顾连绵,我迟早要毁了你给我们那位高风亮节的老师看,没错,我要让他看着……看着……”
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
迎着突然发疯而神色愈加可怖的安停舟,顾连绵一开始平淡地观察了他一会,似是得出了什么结论后微微摇了摇头,可当听到“老师”二字时,她的整个气场都骤然锋利了起来。
只见她眸光淬亮如刀:“你不配提他。”
“我不配?”
这句话显然激怒了眼前这个本就精神不正常的人,安停舟一把扼住她的脖子,眼底癫狂:“你敢说我不配?”
“呵”
顾连绵被掐得喘不上气来,脸庞已发了紫,却依旧毫无畏惧地直视于他,眸含讥俏,一言不发。
一秒,两秒……气息越来越微弱。
不行,她现在还不能死。
安停舟盯着她明亮的眼睛稍稍回了点神,这才惊觉在窒息的痛苦下,他手下的这条大动脉脉动的频率从始至终都极其平稳,也就是说濒临死亡,这个人甚至连心率都没变一下。
她是真的从生理上,都失去了对死亡的恐惧。
她跟三年前那个兀自倔强逞强的小姑娘真的不一样了……
安停舟猛然松了手。
“咳咳咳……咳咳……咳咳……”
待气息逐渐平稳下来,顾连绵扶着床头柜没抬头,只是声音轻而冷地道:“你幼时他从毒窝里救你性命,一直关怀照顾不断,后来教你所学毫无保留,他不仅是你的老师,也是你的恩人,不曾对不起你半分,可你最后不但杀了他,还杀了他全家,恩将仇报,猪狗不如,你当然不配。”
安停舟目光落在那乌黑的发上,有些微微发怔。
恩人……恩人……
是了,恩人。
当年老师还未辞去警局工作去做犯罪心理学研究时,是他把自己救出来的。
当时的安停舟躺在血与火的地狱中,耳边充斥着凄厉的惨叫,腿上传来足够把人生生疼晕过去的疼痛,拖着神志不清的杨达,他绝望又疯狂,刻毒又肆意。
杀!死这一个还远远不够,他要杀光他们!
克制不住的杀戮之意即将没顶……
这时,那扇黑漆漆的门打开了,光漏了进来,照在他的脸上,暖暖的。
安停舟一身污泥鲜血,抬眸看去——
年轻时的老师英俊而儒雅,踏光而来,走近,蹲下看他,眸中广阔浩瀚如藏星空,音色平和低沉,他带着悲悯和仁慈,摸摸他的头发,说:“孩子,没事了,我来带你们回去。”
他的背很温暖,很安心。
可是后来呢……他又为什么要杀了他呢?
是沈丛,对,是他,他跟他那个爸是一样的,他们都选择了抛弃他,是他们都对不起他,是他们活该的,他们该死。
他不是光明磊落如神袛吗,他不是教自己向善吗,可为什么最后却也放弃了他呢?凭什么都要放弃他!
他一路追随沈丛只是想得到他的认可,可他怎么对自己的,是一句“人品不端”的评价,还是视她顾连绵如绝世璞玉,而视他为加工废了的残次品甚至垃圾败类,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冷淡失望,他甚至把他们的合照从那张墙上取了下来。
可是为什么,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不是……
“你没发现你刚才失控了吗?”
顾连绵冷眼看着他发疯,淡声道:“你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这种情况多久了,是否频繁,我倒是可以为你诊断一下,不过安停舟,凭你自己的专业知识,你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安停舟愣了一下,眸中恢复了暂时的清明:“不牢挂心,我们还是来谈谈合作的事。”
他笑了一下,一贯以来的伪装再次变得完美无暇。
“师妹,你看你为那些愚蠢的人做过那么多,现在你出了事,他们还不是一脚把你踢开,你看看网上现在都骂你什么,他们有多恶毒,他们要抓你杀你,甚至赵安清的事明明跟你没关系也要扣在你头上,你在那边已经没有活路了,加入我们,师妹。”
一秒,两秒,三秒……
顾连绵的神色依旧淡淡的,没有多大反应,只是摸了摸自己被掐出淤青的脖子,笑了笑:“我是不会相信一个疯子的,要谈,我不跟你谈。”
她微微前倾了一下身子,酒窝清浅:“不如,我们换个人?”
指针声响,双方相互凝视,面带微笑,眸中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