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体都有,向烈士敬礼。”
“刷——”
……
“礼毕。”
那还是罗叔刚牺牲之后,清零计划大捷的前夕。
一队人庄严肃穆地来,眼眶通红地走,留下了他们对这位前辈领导或同僚的悲痛和敬仰,其中玉关分局那些他带过的下属们看着冷冰冰的碑不乏有人哽咽出声,或是默默流着眼泪。
青城市玉关区分局局长罗航,一生为民,壮烈牺牲,马革裹尸,英魂长存。
身后名一件功德背后一道血印子,人是实实在在地没了。
青碑浅阶,云光暗淡。
时间就这么一点一滴淌地过去,最后满园寥落,雨点子噼里啪啦地开始往下砸,那拿烫金字样龙飞凤舞描摹出“罗航烈士之墓”的碑前还一动不动地挺着两道人影。
两身藏青警服,一新一旧。
玻璃扁瓶中的二锅头倾泻而下,和着雨淅淅沥沥地撒在地上,直到一滴不剩,江以谦才黯然地把瓶子收了回来,又站在原地默不作声起来。
“想说什么就说吧,说完……你就该动身了”
站在后面的赵安清叹了口气,语气里全是历经千帆的沧桑和无奈,他透过那一座冰冷的碑,透过那一个年轻警察清瘦的脊梁,却好似看到了两代警察赴汤蹈火传递下去的责任与忠贞,生生不息,太过深沉而震撼。
先人英灵长埋地底,后起之秀前仆后继。
从无永夜……
江以谦点头,把眼睛里的泪花压了回去,冲那块碑腼腆而又哀伤地笑了一下,露出两个清浅的酒窝来。
“这是您最爱喝的酒,我给您买来了。”
话说一半,眼泪却又涌了出来,他慌忙拿了手背去擦,越擦越多,最后索性破罐子破摔放任不管了。
包裹在一身凛然警服下的英勇战士,此刻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那才是真正的江以谦,不是与方衍之决裂时伪装成的阴狠刻毒,也不是卧底多年后的冷漠老辣,那时候的他,还是个清润温柔的翩翩少年郎。
虽然他的手臂上……已经有了圈圈点点的针孔和疴疤。
站在这里的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他最后可以完完全全流露真实情感的时刻,踏出此地,开弓再无回头箭,江以谦会是警方的叛徒,人民的罪人,吸毒贩毒,出卖战友,罪无可恕。
这是一场……双卧底行动,清零绝不是最后一战。
四个月前,桐城市刑侦支队队长薛城壮烈牺牲,连带他查明的涉毒企业、机关工作人员等名单由媒体爆料而出,全国上下霎时哗然一片。
舆论发酵影响巨大,引起中|央高度重视,纠察自查下不少他们内部的毒瘤因此被铲除,随之而来的,是桐城警方顺着蛛丝马迹发现了桐大杀人案主谋安停舟杨达背后的最大黑手——一个跨越整个华北平原的贩毒组织,此组织盘根虬结隐藏极深,若无内应根本没有办法将其连根拔起,一场更长战线就此拉开。
……
“不行,我坚决不同意他继续卧底。”
当时的江以谦态度坚定地对上赵安清的眼睛:“就算这次行动过后他还没有暴露,这么大规模的清剿一举成功,毒贩不是傻子,说出去没有内应谁会相信,再加上他还是这次行动寥寥无几的漏网之鱼,他继续下去,在那些毒贩眼里就是行走的可疑,暴露的风险太大了至他的安危于何地,我申请执行计划b。”
那是一间会议室,四五个精英出身的高干领导们坐在那里还在讨论,他就跟个缺心眼的棒槌一样站在他们面前与之对呛起来。
赵局长“嗡”一声,头都大了。
江以谦向来软和脾性好说话,从未与人起过什么争端,这次的态度却是绝对的强硬。
要知道往往这种人固执起来,才真的会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简直油盐不进。
一屋子的人吵成一团,鸡飞狗跳。
赵安清左边安抚完一个满嘴章程的科长,右边劝退一个指责江以谦违纪的主任,走到他身边,难得的心平气和:“以谦啊,这件事情需要考量的因素有很多,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先回去,毕竟再怎么样我们也要征得他本人自愿不是?”
原来,组织上考虑如若清零行动进展顺利,以及方衍之本人还愿意的情况下由其继续深入卧底,其次再是重新启用,毕竟从安排一个天衣无缝的身份到取得毒贩信任,再到特情素养的沉淀,新启代价都要大的多,新卧底也会更容易暴露,从大局来看,方衍之继续卧底是最优选择。
可唯一的不妥是……这么一来,方衍之本人的危险程度会大大上升。
当时呈两派争论不休,由方衍之继续是计划a,启用江以谦是计划b,两手准备。
“自愿?”
两个字从江以谦喉头滚过去,似乎品出来了些苦涩的无奈,他摇摇头,非常确定地说道:“有什么好问的,他的答案一定会是愿意。”
不会有第二个答案。
就好像清零行动的这两年任务,本是该落在自己头上的,可是他的那位兄弟背着他,就自己心甘情愿地“愿意”了。
他那位人品能力无可挑剔的兄弟,一出现就压过所有人光芒的兄弟,却也是肝胆与共他最好的兄弟,他羡慕过,内心阴暗处也曾偷偷嫉妒过,现在,还要加上一个愧对过——他几乎欠了他一条命。
所以,他该还回去,方衍之必须要活着回来。
江以谦一个人,沉默而固执地站在了一排级别比他高很多的领导面前,寸步不让。
一字一顿地从齿缝里迸出来:“我申请,这次任务,由我来执行。”
……
后来,罗航被玉关分局的一个人卖出了行踪,那人秘密被捕,审问之下发现此人与毒贩只是线上往来并不知是警方里具体何人,于是他趁此机会代替此人继续联络,顺理成章地叛逃。
只是那个人卖出情报的原因……是染毒需要大量资金。
这意味着此次叛逃出去的警察,必须是染了毒瘾的……
罗叔已经死了,留下的是这次绝佳的卧底机会,太难得了,江以谦不愿放弃,于是万般无奈之下,曾经戒断过毒瘾的他再次往自己的胳膊上注射了一管冰|毒。
他曾经为了任务染上,去了半条命才堪堪戒掉的……冰|毒。
毒液缓缓流淌进血液里,是什么感觉呢……
面对一脸复杂盯着他连带爆脏话的赵大局长,江以谦只是好脾气地笑:“没关系啊,我戒得了第一次,戒第二次能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问题……有什么问题……
那是天大的问题!
如果戒毒都可以算作没关系,那这世上也就少有事情是有关系了吧。
那玩意儿,是可以轻而易举地毁掉一个人的啊……
但江以谦记得的,是从高中起就去罗叔家蹭饭罗叔那一绝的手艺,是罗叔追打两人吃饭不洗手却把一只鸡上仅有的两个腿各放到了他俩的碗中,是少年时罗叔知道他家庭困难塞给他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再到如今这个连尸骨都未曾带回的冰凉衣冠冢。
还有他那个从认识以来就一直护着他的傻兄弟,小到一些鸡零狗碎事情上“谁搞我兄弟,我就要搞你。”的无条件袒护,大到体谅着他老母尚在替了本该落在他头上的卧底行动,再到了现在,被逼着亲手开枪打死了自己实质上的养父。
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了,这次,就让他去吧。
灰白照片上一身警服的人刚毅而锐利,眸光如刺刀。
江以谦终是擦干净了眼泪,眼眶发着红,眼睛里的东西却跟照片上的人越来越相似:“本来这第一杯酒是该衍之敬给您的,可他不是不在嘛,我就代劳了,您别嫌弃,毕竟……可能这次以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来看您了,也可能……”
后面的话到底没说下去。
而是转了个弯,说道:“您放心,衍之他会平安回来的。”
语罢,立正,一个端端正正的敬礼。
礼毕,他转过身去,低声道:“罗叔,再见。”
赵安清是实实在在地感觉到那个年轻人的气质在转身的一刹那变了,褪去了温和、青涩,换上了尖锐锋利的寒芒。
“一星期后就是清零最后总行动,所有暗线都已埋好,从这回去之后,你也就该走了。”
他如是说道。
“恩。”
江以谦垂下黑蝶羽翼一般得睫毛:“还有赵局,如果衍之回来之后执意追查我的这件事,您不要拦着他,我要与他见一面,否则他不会彻底死心,往后会一直追着这件事不放,我太了解他了。”
“好。”
赵安清低低叹了声,心知他说得没错。
一阶一阶的台阶走到底,身后是满园英烈,身前是走出去即将什么都会改变了陵园出口。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馨香,雨幕渐密,二人身上的警服已然湿透。
江以谦看着远方,平静地道:“叛逃后派来追捕我的人您不妨让他带头,最终我脱离警方与毒贩接头的地方还是原定的华来钢厂,我见过他之后就会从您给我留的口子中逃脱。”
顿了顿,他又道:“到时候您记得派辆救护车,万不得已,我应该会伤他。”
“……知道了。”
赵安清给了这个年轻人一个拥抱,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小子,活着回来。”
江以谦笑了一下,对他敬了个礼。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