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方衍之都很沉默,仿佛整个人都被五雷轰顶然后缓不过来的那种沉默,各种情绪扭曲在一起,几近将这人的大脑撑炸,他阴郁着一张脸,紧紧握拳,青筋暴起。
一身刀光血影里蹚出来的煞气毫无阻拦地向周围散发。
顾连绵也没有说话,只默默握住了他的紧握着的拳头。
这人君子在骨温柔于心,平素的混不吝样子全是表象,自打相识以来,她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神色,当真是反常到了极致。
她想,这个叫江以谦的人,恐怕是跟他那段从未提起的阴霾记忆有关。
清零行动、江以谦……到底发生过什么?那些……还未有机会宣之于口的沉重……
“嘭——”
晚间十点的局长办公室,鬓角已有白发的赵局长一掌险些将桌子上的茶杯拍震下去。
只见赵安清叉着腰,指着人的鼻子就横眉竖目地开骂:“肖煜我跟你怎么说的,封锁消息封锁消息听不到是吧,谁叫你转头就给他方衍之说的,无组织无纪律,信不信我现在就给你背一处分,要不然你干脆就滚回老家过年去别回来了。”
“……”
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的年轻警官眼观鼻鼻观心,采取沉默抵抗态度,一言不发地站在墙角里装死,平日里顾盼流波的桃花眼冷沉沉地耷拉下来,看着有些阴郁。
整个空间一片冷凝。
方衍之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他上前一步,半个身子挡住赵安清瞪向肖煜杀人般的目光,肃声道:“赵局,这不能怪他,是我一开始就让他关注此事动向的,所以错在我,只是在处分我之前,我想得到一个真相。”
“真相?”
赵局长气急反笑:“你跑到这来管我要真相?方衍之你别忘了,你可是个队长,而且在队长之前,你是个刑警,保密规定公务员纪律让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这不是快意恩仇的武侠片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在这里,凡事得讲章程,你应该是最清楚的,没有章程会带来什么后果。”
方衍之怔了一下,却还是站得笔直,语声铿锵:“我从未忘记我的刑警身份,赵局您说得我都明白。”
“明白就该干嘛干嘛去,此事到此为止,绝对不可再外传。”
“可是。”
凡事就怕有个可是不是吗……
他定定看向他们的老局长,目光乍看平静,却隐隐含了浓烈的悲怆,成年人被洗礼后的圆滑之下,到底还是存了两寸少年人热血时的执拗,多一寸莽撞,少一寸薄凉。
“三年前死的是我的亲人,而我得到的所有消息以及他本人的亲口承认,罪魁祸首却是我的曾经最好的兄弟,不管我愿不愿意相信……”
“但现在突然我又知道了,很有可能这些年我得知的全都是一场骗局,愤恨的不明不白,当年的真相不清不楚,赵局,我无意破坏章程,也不会去私下调查违反规定,我不过就是想向您确定一句话……是不是我想得那样?”
又是久久的沉默……
经年沉疴。
站在办公室门口的顾连绵面带忧色地望着里面。
再怎么样,他的心结,她一定会帮他打开,就如同他一直以来为她做的那些一样。
顾连绵心想:如你深陷黑暗,那么我也可以成为你的光,永远不会放弃。
突然……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是苏星余。
“刚看见连绵姐交给小魏一个女孩子,那么漂亮的女孩,不会是案犯吧。”
青年人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仿佛会发光一样。
“不是,她是受害者,但出于畏惧加害者的报复还不肯信任警方,我看其他人都下班回去了,就让小魏去开导一下。”
顾连绵耐心地解释道。
本来她是打算自己亲自解决的,但自从那个电话过后,方衍之表现太过反常她实在担心,这才不得不把于薇的事暂且交给了其他同事。
想了想,她又问道:“星余,这批毒品上的那个特殊的指纹,是你检测到的?”
“是啊。”
苏星余随意地点点头,目光粘在办公室里另一人的身上一直没有挪开。
顾连绵笑笑:“怎么突然想起来到我们的内部信息网里比对指纹?”
里面的三个人还在僵持,肖煜余光扫到了门外一直盯着他看的苏星余,手背到身后隐晦地摆了摆示意他赶紧该干嘛干嘛去。
后者朝那边撇了撇嘴,才转过头去一脸纯良地对顾连绵道:“以前遇到过个案子,不眠不休地把dna和指纹比对了好几天,最后居然是我们内部人自己干的,后来每次查案的时候我就有这个习惯了,煜哥还老嘲笑我,这次居然歪打正着地就发现了个大事情。”
顾连绵“嗯”了一声,没有再说话。
羽绒服厚重袖筒下的一双手,悄无声息地攥成了拳头。
里面的话题不了了之。
一个小时后,方衍之家顶楼的天台上——
“你还好吗?”
她按住那人又要点烟的打火机,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现在满满的担心却都挂到了脸上。
她也一点都不在乎情绪外露了,毕竟,是这个人啊……
冷冽的冬风在二人耳边呼啸而过,俯目是高楼灯火,车水马龙,隐有此起彼伏的车喇叭声滴滴不休。
方衍之的脚下已经扔满了一地的烟头。
他那个人没有烟瘾,只有心情烦闷得不行了才会抽个一两支,而眼下竟快抽完了一包,这让顾连绵无法不担心。
滴水成冰的大冬天里,男人只穿着件单薄的警衬,在黑夜与寒风中看着格外的萧条,却也格外的坚毅。
他的脊梁,依然是如剑般挺直的。
“还好吗?”
顾连绵又轻声问了一句。
“实话来讲,真的不太好。”
方衍之很顺从地把手里的打火机交给她,烟也丢到了一边,安静地替她拢了拢他一开始就披上去的大衣。
无论情绪糟糕到了什么地步,对她,他始终都是习惯一般的温柔。
不因负面情绪而迁怒,君子所为,此外仍能体贴他人感受如常,大善者所为,这两件看似简单,可真正能做到的,却寥寥无几。
就是……
顾连绵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太苛待自己了。
方衍之看向她的目光里有些歉意:“对不起啊,我今天……没太控制住情绪,让你担心了,就是想跟你讲个事,但这么半天,也没想好该从哪开头好,我……”
他甚至还牵强地扯出来个笑,这次,他的演技终于是失灵了。
……真的是太难看了。
就那么一个笑,顾连绵霎时就觉得心里针扎得一样疼,疼得难以忍受,疼得恨不得把他以往受过的苦都代他一起受了,也好过现在看这人这副样子。
“你说吧,我听着呢。”
顾连绵上前一步紧紧抱住那人,在寒风凛冽里吹久了的人入怀一片冰凉。
“不管是什么,我陪你一起面对,一起背负,一起解决,你不用在我面前掩饰你的情绪,在我这里,你不是刑警队长方衍之,你只是我的爱人而已,你所有在外人面前不能流露的软弱悲伤或是其他,在我这里都是可以被接受的,所以别自己憋着,知道吗?”
方衍之把头埋进她的肩窝里,过了良久才低声说了句“谢谢。”
他真的……很幸运的。
遇上眼前这个人真的是他此生……最幸运的事情。
……
自从方衍之的父母故去了后,他一直由他父亲多年的搭档和至交——一位姓罗的警官扶养至成年,再到他考警校,正式成为一名刑警,一路来都是那个他视为自己第二个父亲的人一手培养。
天台上,二人靠着墙并排而坐——
“罗叔是个非常优秀的刑警,在此之前,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一直以来我都不信什么善有善报,因为他那么好的人,运气却一直差到了极点。”
她把身上的衣服又给他披了回去,捏了捏他的手,温声道:“所以我们这行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尽力去维护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你说得是。”
方衍之点了下头。
“早年罗叔的妻子和刚满月的儿子被一个他办过的□□余党报复至死后,他就一直独身一人,后来工资一半拿来养我一半拿去给那些他案子里的那些可怜人,最后积劳成疾患上了心肌梗塞,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好好报答和孝敬他几年。”
原来……
她想到和他办的第一场案子,宋海峰在诊断室里问到他叔叔的病时,那人一瞬间的僵硬,心下顿时全然明了,还有在蓝雨网吧误会戚北辰时他突然的失态,应该是联想到了他曾经的兄弟……江以谦。
她什么都明白了。
“我还什么都没来的急。”
方衍之低落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声音变得很低很低:“后来清零行动的那个案子,一开始是罗叔发现牵涉有那么广的,到初步抓捕的一次行动……被人出卖,他落入到了毒贩的手里,你也知道,那帮毒贩是没什么人性的。”
顾连绵伸手顺了顺他的后颈:“而你查到的所有信息都表明,出卖者是你的兄弟江以谦是吗?”
“是,他甚至……甚至他本人都亲口承认了。”
那时的他——揪住那个人的领子崩溃地喝问,多想得到一句否定的答案。
可是……没有。
冷血无情的话从他可以交付后背的过命兄弟口中一字一句地吐出,如毒蛇吐信般溜划进他的耳道,令人毛骨悚然,汗毛倒立。
说实话,那个时候,他真的快要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