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规模行动过后,往往伴随而来的就是仿佛无休无止的审讯和取证工作,各种数据各种卷宗,精神再好的英雄也得累成狗熊,机械的查找、重复,一遍又一遍,枯燥又乏味,但实际上在一个警察的所有工作中,这些往往才是占大多数的。
无趣,疲累,看起来也没什么英雄,却必须要做。
整个局里通宵达旦,揪着那些案件相关人的祖宗八代都几乎刨了出来。
而身为市局心理顾问的顾连绵在审讯室里撬开最后一个案犯的嘴后,终于靠在市局某处僻静之地的墙上松了口气,有点疲惫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果然不睡觉还是不行的啊……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说真的,顾连绵最近的精神状态实在不是太好,特别调查组那边的计划即将收尾,在这个关头上她几乎是打起了百分之百的精神,生怕哪处算错一步,这种草木皆兵已经导致她的精神衰弱严重到好几天睡不着觉了。
更何况她刚查明此次案件背后绝对不会让人心情好的真相……
疲态在那双眸里持续了几秒,迅速敛去,然后恢复成了冰霜冽冽的清明,哪还有一丝半点精神不济的样子。
强大到可怕的自制力,有时甚至连本能都能克服,顾连绵的这一点一向让很多人非常叹服。
永远冷静,永远清醒,永远能理性地做出最佳选择。
侧颜如画的女孩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洁白的墙壁,心思复杂。
突然,她感受到什么一样缓和了面色,就见一个脑袋冷不防地从拐角冒出来,像是打定主意要这人吓一跳,脸上挂着满满恶作剧的表情。
“连绵!”
当然了,这种伎俩对顾大专家显然是没什么作用的,她一点都不意外之余甚至还好脾气地冲来人笑了笑。
嘴角弯了,眼睛却没怎么弯。
一身警服笔挺的方大队长:“我转两圈了,你果然在这呢,连轴转这么长时间辛苦了,来,喝口牛奶,我刚从微波炉里热出来的,小心烫啊。”
还十分体贴地吹了吹。
“恩,你也辛苦。”
顾连绵接过他的杯子抿了一口,齁甜灌了满口,她心知这家伙又把他办公桌抽屉里那罐白砂糖不要钱似地往里放了。
但她倒也没多说什么,从善如流地几口给自己灌了下去。
糖分能增加人体多巴胺分泌从而让人心情愉悦,这很好。
“又被你找到了,看来我下次是该换个地方。”
顾连绵半开玩笑道。
“你换呗,不过……你换哪我都能找到。”
方衍之懒洋洋地靠到她旁边,得意的就像只开屏的花孔雀,整个人莫名其妙地喜滋滋的,直到他顺手往自己口袋里一摸,摸了个空,然后他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糖没了……他糖怎么就没了……
一副天都塌了的苦大仇深。
这人的演技……是真的很好啊。
顾连绵轻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竟变戏法一样地变出了个草莓味的哈尔卑斯,剥开包装递了过去:“给,下不为例。”
“爱你呦。”
方衍之伸手冲她比了个可爱的小心心。
顾连绵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来。
其实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沉重,只是为了让对方稍展笑颜轻松片刻才故作无事地说笑。
但这样……真的都能好一点了呢。
事情发展到现在,南滨浮尸案基本明晰,还打掉了一个村窝毒贩毒的据点,结合毒贩那边卧底得到以及萧挽拼死传出的情报,戚北辰收拢包围圈,挨个击破的不亦乐乎,估计这几天是没什么时间出现了。
山雨欲来,最近要搞出的动静不可能会小。
而关于那个死者……
故事的起源……其实说来也简单。
正如资料所显示,这个村子穷,很穷,后来新区建成导致本就不多的青壮年的流失,让这个村子变得更穷了。
所以后来他们偶然发现的溶洞没有声张,而是跟毒贩牵线用来做了“毒窝”,至于牵线人,是一个叫赵严的村干部,抓捕路上一头撞向了嶙峋的野石,失血过多没抢救回来。
此中微妙不道,继续深究此人显然已经不归属他们管,所以再说说死者杨晨。
此人便是留下来为数不多的青壮年之一,但他常年外出务工,只有农忙的时候才会留下来帮衬一二,但杨晨这次回来的时候却偶然撞破了村里某些人干的的阴损勾当。
青年人初生牛犊不怕虎,偏生又是个心眼实的,既无法容忍自己的村里滋生这些龌龊,又还存着心软不肯把事做绝偷偷去向警方举报,于是思来想去,天真得以为举个火把把那些“金子”烧尽,从此万事大吉,大家安居乐业,就当没这回事。
但那又怎么可能呢……
任谁站在一个正常人的角度上去看,那都是不可能的啊。
能做到贩毒这一步的人对金钱的欲望已然压过了人性,堆金积玉的滚滚财富,和一个无知又可笑的傻小子的螳臂当车,那些人当时是怎么想的?
她不愿去还原那些人的轻蔑。
几个小时前的她还冷静地坐在审讯室里,没有一丝表情地听着凶手之一将作案的全部过程托盘而出,她清清楚楚地听见了每一个字,掰开揉碎了嚼,然后喉头发涩,心里竟不知是什么滋味,也就只剩下了悲哀的苦笑。
那个瘦小佝偻的案犯满脸写满了看不见希望的灰败,让人几乎想象不到他参与杀人时狠厉毒辣。
他勾着头,说:“杨晨,是赵严逼我们动手的,开始的时候赵哥许给他好处让他跟我们一起,但他死活不同意,非要把货烧了,好说歹说都没用,这赵哥肯定不答应啊,然后起了冲突赵哥就往他头上砍了一刀,但他又不肯自己背这个罪名,为了拉我们跟他下水非要我们这些在场的人……”
“一人去砍他一刀……是吗?”
这样,生死休戚共同利益化,就不存在出卖。
“警官,我们的把柄和财路都在他手上,我们不得不听他的啊。”
那个案犯还在努力地推脱着自己的责任,无论是法律制裁的责任,还是良心的责任……都轻飘飘地推到了一个“被逼”上。
还能说什么呢?
所以顾连绵没有再看那案犯一眼,冷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出了审讯室。
一人……一刀?
当时在场的人,足足有十九个。
十九刀,头部几乎砍成了肉酱,然后绑石沉河,毁尸灭迹。
再或者,村内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对杨晨的回忆——
老奶奶推了推老花镜,慢吞吞地道:“你说晨子啊,晨子是个很好的孩子啊,他是老杨捡来的孩子,对他爸一直很孝顺,后来他爸走了后他每年农忙的时候还会回来帮衬他二叔,人也热心,我前些日子病了还是这孩子找车给我送去医院的呢……”
“……”
她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她在保存尸体的冰柜前站了很久,没有说一句话,然后又默然地离开。
此事便算到此结束。
杨晨出现在大众的视野前就是一个死状凄惨的被害人,真相大白后,那些听到报道的人会怎么议论这个被害人?赞其良善,怜其不幸,这种当然有,而另外一种……会笑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然后头头是道分析出一大堆来论证如今好人不能做,不是自己的事千万不要多管。
当然,各有角度,都很合理,谁也没有如何不妥,顾连绵只是觉得……有些许如鲠在喉的悲哀罢了。
哀悼一个……善良却不懂保护自己的……“傻子”。
明明还是个青年人啊。
但不管怎样,他都只是个被害者了,在某个普法栏目剧以“杨某”的身份匆匆带过,人们茶余饭后感叹几句,意见不一,然后悄无声息地消失,再也不会在这个世上掀起一点水花。
顾连绵抬头看向方衍之。
他依然是在笑的,可他的心情跟她一样,甚至以那人的个性,恐怕是更甚的。
难为他还要过来逗她开心。
顾连绵在心里叹了口气,伸手到他的脖颈处细致地将卷了边的警服领子整理平展,然后轻轻拥抱了他一下,拍拍他的后背。
很平淡的一个动作,霎时击碎了那人整理妥帖的所有伪装。
她在他耳边淡淡地道:“结案报告写了,就过了吧。”
也只能过了,不然还能如何呢
死去的人他们只能做到为其雪冤,活着的人他们还得继续守护,永远不能停留。
忍受每一次的沉重,然后负重前行。
“我知道。”
方衍之低低“恩”了声,然后说了句“你也是。”
有些事情,根本不会因为见得多了而习惯,这也是为什么刑警的致郁率那么高的原因。
人的悲喜可能并不相通,但各种复杂因子混合而成中的或多或少的善元素,大概对生命的逝去都有着本能的厚重。
“连绵。”
方衍之开口叫她。
“恩?”
“今天等我写完结案报告就可以下班了,我们去超市一趟,买点东西回家做火锅吃吧。”
他很认真地说道。
顾连绵一怔,这下颇为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行啊,我等你。”
……生命中总会有那么一个人,是会让你对下一秒的时光,满怀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