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一转眼,距离萧挽出事也有了将小半个月,他们的萧副队虽已脱离了生命危险,但由于这次的伤势的确过重,所以至今为止仍未能苏醒。
队里的众人也都一一来看过了,见到往日里生龙活虎、事事冲到第一的女超人此时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心里都不是个滋味。
……队里没了她,真的是安静了许多,也乏味了许多。
大概是这家伙醒着的时候永远在操劳东忙活西,事事逞英雄不算,又着实太能折腾自己,这一睡,竟像是索性给自己放了个长假,不醒了似的。
这么一来,她自己倒是两眼一闭清净的很,可有一个人么……估计连疯的心都有。
“挽挽……”
陆曦衡轻声唤着,原来那一张好好的清俊脸憔悴非常,胡子也参差不齐地长成了野草样子,滑稽之余又是道不尽的心酸。
“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睁开眼睛跟我说两句话?”
他缓慢而温柔地拿毛巾擦着萧挽的手,低低跟那个紧闭双眼、面容姣好的女孩说话。
——这一双手,使得出出神入化的枪法、挽得了利落潇洒的刀花,曾沾上过恶者淋漓的鲜血、也承载过无辜者最后的期翼。
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有骨头有肉,娇小白皙,跟一个普通姑娘的纤纤玉手应当也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但是他知道,那双手的手背有多单薄白皙,手心里便有多厚的茧。
哪有无缘无故的强大如斯,每一寸都曾是背后的百炼成钢。
“你听到我说话了吗,恩?你睡得够久了,你理理我,一两个字都行,你醒来,我就再也不气你了。”
陆曦衡死死盯着萧挽的睡颜,眼圈通红。
他后悔了,在得知她出事的时候,他后悔得连掐死自己的心都有,牢狱之灾、体肤之病带来的自卑,不想拖累她的想法,一瞬通通都变成了笑话。
没有这个人,这世界于他,又有何意义。
是了,那么多年,他怎么能不了解她,为什么从以前到现在,就只会带给她伤害呢。
他把头深深埋进了空出来一截的被子里,感受着呼吸受阻的窒息感,却仍然不想起来。
忽然——
“……真的?”
声音微弱的他几乎以为是错觉,怔了一怔,猛然抬起头来,只见那人居然真的睁了眼,还连带着颇为嫌弃地撇了撇嘴。
“问你话呢,刚才说的以后不气我了,是不是真的?”
陆曦衡呆愣住,过了半天才赶忙欣喜若狂地点头:“是……是真的,以前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气你了,以后你说看病就看病,你说去干嘛就干嘛,反正……反正你醒了就好。”
以前是他脑子不清楚犯浑,幸好,幸好他还有补救的机会。
萧挽笑了一下,没好气地挖苦道:“今天怎么想通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真是不容易啊。”
“我……”
陆曦衡高兴之余,却总隐隐觉得似乎她的神色有哪里不对,正待开口,门却被人推开了——
是魏远。
“曦衡哥我来……萧副!萧副你醒了!”
萧挽的眉头猛然紧锁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如常,拿出惯常懒洋洋的口气道了一句:“是小魏啊。”
她果然有哪里不对。
陆曦衡在心中暗道。
“那什么宝贝儿,咱们的事以后慢慢说,我有工作要跟小魏谈。”
萧挽漫不经心地撇出去一句,赶人的意思不言而喻。
“你才刚醒!”
某“宝贝儿”大惊失色,这人是工作狂吗,要工作不要命?
“真的有事。”
她的口气微微沉了沉。
陆曦衡叹气,知道以她的性格,这种情形恐怕是没的商量了,只好嘱咐了几句后乖乖自己滚蛋。
一声门响——
魏远怯怯地站在离萧挽几步之遥的地方:“萧……萧副,你……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
“现在几点?”
“萧副?”
“几点?”
“早……早上十点啊。”
萧挽猛然闭上了双眼。
果然……
白天,而她刚才,什么都没能看到,入目所及,一片漆黑。
她萧挽……瞎了……
此时
与这里两层之隔的502病房里——
俊秀的少年正在给洋娃娃似的小女孩喂着刚吹好的粥,惯常的阴郁气散去了不少,眉目间隐有温柔。
黎明已然到来,曾经的黑暗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少年的骨头上刻下了深深的壑痕。
“咚咚咚……”
程默抬起头看了一眼,摸了摸女孩的发顶,这才起身去开了门。
“是还需要去做笔录吗。”
他看着刚进来的顾连绵,惯性地僵着一张脸地问。
“不是,我就是来看看媛媛,需要你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顾连绵拍了拍少年尚且单薄的肩膀:“你可以休息了,程默,你也自由了。”
他们一层层揭开谜底,除了恶者的罪行,伴随着血淋淋地暴露出来的,还有那个孩子在长久的灰暗里所有的苦痛和凭借着本能微弱的挣扎。
程浩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灰狼,深藏獠牙,表面上与被家里惯坏了的公子哥无异,实际上已将程鹏的所有的阴毒和狡猾如数继承,他制毒,抓活人实验,贩毒,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拿自己的亲女儿做挡箭牌,试图把他的儿子扭曲成一个丧心病狂的恶魔。
而程默——
一个从小就被灌输成为下一任刽子手的恶魔的儿子,一个本来正常由于妨碍了计划被亲生父亲数年对外宣称成疯子的无辜孩子。
同样……
那也是一个始终坚守着来自母亲寥寥数语的人性与良心的澄澈少年,一个身处深渊却依旧用自己的智慧传了消息出去的不屈灵魂。
她可以想象的到,少年被整日里关在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弹奏着压抑悲切的曲调,他也曾一遍遍地解释过——他真的不是疯子,但是没有人会相信,因为他的父亲在那时便会露出恰到好处的悲伤,说道:“看看这孩子,又发病了。”
在给程浩做笔录时,她得知曾经他们抓孩子实验的时候,程默试图向外求过助,但是他失败了,迎接他的,是之后愈加暗无天日的生活。
而程默的母亲,是在撞破了鹏程的阴谋后不肯屈服,让程浩利用食物过敏的伪装迫害致死的。
那个少年,目睹了一切,默默咽下了所有的苦果,在半真半假的疯魔中等待着机会最后一击……
后来她在程默房间里不起眼的墙壁角落发现了无数拿指甲抓出的血痕,也在他的胳膊上发现了一道又一道,对自己下手毫不留情的纵横疤痕。
这个孩子,生于深渊,长于黑暗,耳濡目染诸多丑恶,却从始至终除了自己,未曾伤害过任何人。
如果说邪恶的因子会伴随着遗传嵌入骨髓,如果说在污浊的泥潭里没有人能出之不染,那么,请记住,在这世界上传播速度最快的——是光啊。
芥子之源,照亮了一个……濒临绝望的魂灵。
“……哥哥?”
病床上的程媛媛眨了眨那水汪汪的大眼睛,伸出小手去抹程默的眼角。
“你不要哭,别害怕,如果他再打我们,我会保护你的。”
在经历漫长的噩梦后,她巴掌大的小脸上,甚至还勾勒出了一个纯净无比的笑容。
“不会了……”
程默眼眶中打了半天转的泪水霎时涌出,少年一把搂过小小的女孩,颤抖着道:“不会再有人打我们了,以后哥哥来保护你,永远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两个孩子紧紧拥抱在一起,像极了互相舔舐伤口的幼兽。
……
护士推着车进来换过药后——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闻言,程默牢牢握着程媛媛的手,垂着眼睫,低声道:“让媛媛平安长大。”
顾连绵轻轻笑了笑,不得不说,这个孩子的事,她其实触动挺多的。
“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不过……我相信你。”
她走过去,俯身给了那个勇敢而倔强的少年一个温柔的拥抱。
“尼采的一句话我很喜欢——那些不能杀死你的,必将使你强大,送给你了。”
她摸了摸少年柔软的头发,温声开口:“孩子,你很好,千万记住,不要让自己困在痛苦的过去里,你的余生还长,有酸甜苦辣、百味人生,你还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你过去所经历的只是这个世界上的区区一隅,而并非全部,有的时候黑暗的确无可避免,但是……相信我,世界还是拥有着大片的温柔的。”
正如黎明总会到来,心中不是极夜,便终究会迎来阳光。
“我要走了。”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给少年:“上面有我的电话,有什么事可以打给我,和媛媛好好开始新的生活。”
说罢,她正待转身……
“等……等等……”
程默叫住了她。
只见那少年抿着薄唇站得笔直,少顷,突然郑重其事地朝着她的方向,一鞠到底,幅度之大甚至超过了九十度。
“谢谢您。”
顾连绵一怔,微微笑了起来。
今天的阳光……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