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的笑声持续了好一会才堪堪停了下来。
安停舟对她目眦欲裂的警告恍若未睹,只是慢斯条理地整理着他身上那件微皱的衬衫:“都到这个地步了,你觉得……我还能有什么是不敢的吗?”
修长的手指有条不紊地配合着,动作十分之舒愜优雅。
他轻轻敲了敲前座的靠背,低声抱怨了一声:“达子,开慢点……我要吐了。”
“……我们是在跑路,不是在郊游……你还记得吧。”
黑衣人沉默了一下,像机器人一样干巴巴地挤出了这么一串没带任何感情的文字。
虽是如此,却隐约透露出点无奈的意味,车速也还是依言慢了下来。
不对——
自从沈教授中毒之后,她已然告诉过薛队要严加保护了,在这件事上薛队不可能不尽心,难道安停舟又是再诈自己?
顾连绵暗想:保持冷静,万不可再被他牵着鼻子走了。
“在想什么?”
安停舟没往她那边看,自顾自露出了个洞悉一切的笑来:“觉得派了几个人看着就可以万事大吉了?”
顾连绵冷哼了一声没说话,把刚刚睁开的双眼紧紧闭上,往旁边一靠,一派冷淡之色。
对方果然被她这不屑的态度给激了一激,如她的愿继续说了下去——
“就薛城手下的那些歪瓜裂枣,我要想做些什么,他们拦得住吗?”
这话说得极为狂妄,安停舟此人也确有资本。
他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神色古怪地笑了一笑,接着倏然凑近顾连绵,在她的耳边轻言慢语地吐出了一句话——
“我在沈念的书包里装了炸弹,再过五分钟,嘭!她,咱们的好老师,还有那些个歪瓜裂枣……都将会化为灰烬。”
!!!
“安——停——舟——”
“生那么大气做什么?”男人浅笑着把暴怒的她摁了回去,和颜悦色地道:“运气不好一点的话,那位薛队长说不定也得一起升天呢,你看,我告诉你了又如何,反正你也阻止不了不是吗。”
冷静,得想办法阻止。
五分钟……
顾连绵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用的力不小,顿时血腥味就弥漫了整个口腔,尖锐的疼痛却也让她的思路逐渐清明了起来。
当情感与理智逐渐分离,一边叫嚣着撕心裂肺,另一边却能井井有条地考虑着解决之道,此等境界,便在这数日血雨腥风里給生生修炼了出来。
她没有再挣扎,只是把目光转向了车窗外,少顷,她冷声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神吗?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是吧……百密而一疏,你未免太自视过高了。”
“你说你的手机?”
安停舟从口袋里摸出个银色的金属块来,在手上转了几下,幸灾乐祸地扔给她:“真不巧,里面的定时短信已经被达子删了,你现在可是……”
“看后面。”
顾连绵忽而轻飘飘地吐出了三个字,打断了他另类的炫耀。
那是……
安停舟嘴角的笑意瞬间凝滞,因为在视线所极的尽头,他隐约看见了——
蓝红交加的闪光灯。
“你……”
“忘了告诉你,从带我出桐大校门那一刻起,你们就已经被跟上了。”
顾连绵微微一笑:“你能诈我,我就不能诈你?”
她虽不能确定,却早早准备了最后一手,她身上带的这部手机只是一个幌子,真正发出行动信号的,留在她的宿舍里。
几个小时前——
“你真的想好了?”
“恩,如果不这么做,我们永远都只能在凶手的身后追逐,我不想再看见下一个了。”
她笑的很坚定:“我如果没有及时回去,留在宿舍的手机会向你发出信号,薛队,我的命……就交给你了。”
“放心。”
薛城拍了拍他的肩膀,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将所有的复杂情绪都汇于了短短的两个字上——“保重”
她其实早就料到李川约她绝对不简单,但只是以为最多他们是串通在一起冲着她来的,哪想到……还是耽误了一条人命。
是她的错……
车速瞬间飙升,巨大的冲击力让顾连绵整个人重重撞上了前面的椅背。
原本已然凝固了的伤口被这一撞又撞得血流成河,几近已经染红了顾连绵的半边脸庞,看起来像是从地狱深处刚爬出的烈鬼,可怖异常。
剧烈的痛意袭来,明晃晃地冲击着脑髓深处,但她也不甚在意,反而有些兴奋地笑了出来。
好机会!
称着安停舟愣住的这短短一瞬间,她猛然撞向前面全神贯注提车速的杨达。
时机顾连绵把握的非常之好,这一撞她用了全力,杨达又没有防备,手下的方向盘猛然一歪,车便转了个急转弯。
如果不是只剩下五分钟的话,她在这里这么做实属不明智,毕竟现在刚好是在桥上,她被绑着,掉下河的生存可能会大大降低,在加上薛队还离的那么远。
但是现在来不及了,要想阻止那场爆炸,必须抓住这个时机,这是唯一的办法。
……但愿,她还有命能说出来。
大桥的栏杆轰然而塌,黑色的轿车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连带着里面的三个人一齐冲向了汹涌的河流。
巨大的水花在河面上炸裂开来,湍急的洪流犹如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将跌进来的外来物一口吞没,最终向河流的最深处逐渐沉去……
冷,好冷。
她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发现双手还是动弹不得,但她已经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
血液在水中的流失速度很快,大量的失血和窒息让她保留一丝残存的意识都是勉强。
不!不行!
她还要把安停舟安了炸弹的事告诉薛队他们,不能在这个时候死啊。
顾连绵又在舌尖的伤处上咬了一下,凭借着疼痛勉强找回了几分清醒,最起码眼睛可以挣扎着睁开了。
安停舟他们已经不在了,但车门是紧闭着的。
她一下一下撞着封闭的车门,最后连意识都即将消散,却还是机械地撞着。
不能放弃!绝不放弃!
恍然间,她似乎感受到了一阵水流剧烈的扭曲和翻涌,一只手牢牢拽住了她的胳膊。
薛队?
她的意识已撑到了极限,心中一喜,残存的一分清醒也终于彻彻底底地消散了。
还来得及是吗?
不能就这么睡过去,老师和念念还有危险。
因为心中有着强烈的执念,她这次的昏迷极其短暂,几乎是上了岸没多久,她便被一口水呛醒了。
“没事吧?”薛城担忧地望着她。
顾连绵连连摆手,也来不及将喉咙里残存的水吐干净,就急切地道:“咳咳咳……快,安停舟……咳咳在念念书包里放了炸弹,医院……”
薛城瞳孔一缩,急忙拨通了电话:“快……喂?”
手机那头传来了一声巨响,接着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
两人对视着,都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东西的坍塌,他们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下来,应为二人都心知肚明,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还是晚了……
绝望的气息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得两人喘不过气。
“安停舟——”薛城红着眼暴怒地大吼了一声,一脚扬起了大半沙土。
顾连绵坐一动不动地在地上,出奇地默然,片刻之后,她狠狠往地上打了一拳,河岸上的沙石瞬间把那细白的手划得鲜血淋漓,她慢慢缩成一团,将脑袋深深埋进了膝盖里。
隐忍着的抽泣声隐隐约约地泄露了几许出来。
今夜的星星很亮,明澈的一点都不像是……死过人的夜晚。
那么美丽的星光,却照不进……这样深的黑暗。
忽然——
“小心!”
她听到了来自薛城的一声声嘶力竭的大喝,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个人扑倒在地,宽厚的身躯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嘭——”
仿佛能刺破耳膜的巨大声响响起,一股热浪瞬间扭曲了空气,时空像是皆被一双无形的手撕成碎末。
……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
一切都安静下来了,顾连绵睁开眼,看着薛城惨白惨白的脸,巨大的恐惧感蓦然涌上心头。
“薛队,薛队你醒醒。”
她大声喊着已经陷入昏迷的男人,却因为刚才巨响对耳膜的损伤,连她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喊出的声音。
顾连绵挣扎着坐起来,然后去扶已经人事不省了的薛城,却无意识看到了自己的手——全是鲜血。
可她这只手上,是没有受伤的啊。
薛队!
顾连绵颤颤巍巍地看向男人的后背……
!!!
只见薛城的整个后背上,不知被扎了多少块弹片,血淋淋的,千疮百孔,殷红的血液疯狂地从那些创口中涌出来,无论怎么样都止不住。
那只手触电一般颤抖地缩了回来。
“薛队!薛城!你醒醒。”
顾连绵连连拍着薛城的脸颊,但是薛城始终没有任何的反应,只有安静,令人发疯的安静。
泪水蜿蜒而下。
“我求求你,你醒醒,你别死啊,啊——救命啊——”
“你……”
在她即将崩溃之际,一只手虚虚地搭上了她的手腕……
顾连绵欣喜地看过去,泪眼朦胧地对上了男人略微有些涣散地眸子。
“别哭。”他说:“你都把命交到我手上了,我总不能……对不起你的这份信任。”
薛城的一句“放心”从来都不是玩笑,那是无论生死都必履之的承诺。
但是她依旧什么也听不见,只能吼着道:“你说什么?”
这下薛城似乎也发现了二人的耳膜被震伤,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笑了一下,除去了所有的冷硬,像是卸下了重重的盔甲,清澈的竟透出些少年阳光的意味来。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句话,语速极快,显然也没想让对方听清。
“我听不见,算我求你了,你活着好不好,你答应我啊——”
薛城只能凭借着她的嘴型猜个大概,他摇了摇头,大量的鲜血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表情痛苦到有些扭曲,但一瞬之后……又是那单纯阳光的微笑,还夹杂着几分隐隐的歉意。
他放慢了速度,盯着顾连绵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
“好,好,活,着。”
“一,起,活,着。”
顾连绵看懂了他的口型,也一字一顿地回了他四个字,泪水源源不断地落在薛城的靠心口处衣服上。
那么靠近心脏的距离,那么滚烫到灼痛的温度。
薛城笑起来,瞳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放大……
一起……可能是不行了……
好好活着,连绵。
“薛队——”
回忆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