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青城某处高楼的顶层平台,月光淡淡打在一道形销骨立的背影上,冷白的指间燃着半只劣质香烟,烟雾缭绕,散发着阵阵刺鼻的焦油味。
而吸烟的人却像是在兀自怔然出神,直到火星舔上指间伤口密布的皮肤,他才猛地松了手,烟灰簌簌落地。
赵安清一步一步走近,目光落在那道劲瘦的背影上,晦暗不明。
长风呼啸,沙沙而过。
那人穿着件黑色的连帽卫衣,帽子极大,几乎遮住了上半张脸,再加上带着口罩,在黑暗中关于这个人的相貌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隐约见得他脊背上突兀支出的嶙峋骨节。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站了一会,终是赵安清先开了口——
“多亏你消息及时,这几次行动非常顺利,你那边情况怎么样,安全吗。”
那人佝偻着脊背歪在墙上,像是极度疲累似的,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嘶哑:“一切都好。”
摊开手,老茧和疤痕交错的掌心里安静地躺着一方小小的塑料密封袋,里面装着十几克浅蓝色的晶体。
——做过缉毒工作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什么。
那是一小袋“冰”,却又跟市面上流传的外观不太一样,不是无色,也不发黄或发绿,而是泛着莹莹的蓝光。
这是极度高纯的表现。
此物一经面世,必将在国内外引起轩然大波,后果将不堪设想。
赵安清捏着那一小块塑料眼神非常复杂,像是一滩被搅混了的湖水,藏着太多旁人难以解读的东西,沉重得令人窒息。”
“他们从未放弃过对零的研究。”那人轻声道:“这是最新成果,不过是废的,不良反应会致死,但下一次是否还是残次品就不一定了,我会尽量传出最新消息。”
平淡的语调里,藏着地狱深处的血雨腥风。
赵安清眉间的皱纹久久没有松开。
十几秒过去,他递去一个黑色的金属质耳钉:“自己小心,有问题一定及时发求助信号,我们一定,第一时间,带你回来。”
“……我知道。”
黑衣人利落地接过来戴在自己耳朵上,淡淡应声:“我不便久留,这就走了。”
“好。”
已经上了岁数的老局长心也不比前几年那么坚硬,多少带了些老年人爱唠叨的通病,于是又拍着人的肩膀郑重其事地嘱咐了一遍。
“一定……小心。”
“恩。”
黑衣人也耐心地又应了一声,没有多说别的,脚下的步子又轻又稳,像是一只丛林里觅食的猎豹,那是暗夜里的王者。
而在即将要走下楼梯,淡出赵安清视线的前一刻,他突然停下了,没有回头,就保持着背对的姿势轻声问道:“他怎么样,队长做得还顺利吗?”
赵安清怔了一下,有些意外,又有些意料之中。
对面led显示屏上的绚丽尤自五光十色,播放着一条搞笑的广告,噱头十足。
他觉得舌苔发苦,却还是从鼻子里轻哼了声:“那混账有什么不顺利的,数他天天最能折腾,你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吧,现在你的处境才是最艰难的。”
“我一切都好。”
那人低低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问罢方才那句,像是骤然放了心一般,拉了拉头上的帽子,这下离开得再也没有一丝犹豫与停留。
瞬间无影无踪。
而在他停留过的原地,却赫然洇着一小滩鲜红的血。
华光璀璨依旧,血液终将干涸。
赵安清深深凝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打火,因为旧伤而略微发颤的手缓缓点起了一支烟。
火焰明灭,荧蓝色的晶体在反射下悠悠散发着漂亮而惊艳的光芒……
“老板——”
市局两条街外的小巷子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常,热油倒入锅中爆出呲拉一声响动,白烟漫起,食材入锅,葱姜蒜的鲜味最先飘出,喧嚣的人间烟火扑面而来。
“两碗馄饨,哎连……小顾你香菜蒜苗有啥不吃的没有。”
方衍之大马金刀地坐在街边小摊的凳子上冲老板挥手。
得,又变回小顾了。
顾连绵心中暗笑,面上却一本正经地摇了头。
方才市局会毕,方衍之给几人一一安排了明天的任务,继而打着要给新同事接风的旗号单独把人拐到了路边摊,美名其曰“增进友谊”以便日后合作,厚颜无耻得一派理所当然。
而至于真实原因……可能连本人都不是特别清楚。
方衍之由于刚才显得欲盖弥彰的改口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毛扎扎的头发,便开口转移话题道:“其实刚才虽然证据不足,但我觉得以你的能力不会一句都分析不出来,怎么着大顾问,还带藏着掖着的?”
“不是。”
顾连绵没从那张俊脸上看出任何恶意,知道他只是单纯的调侃,于是淡淡摇了摇头,道:“任何推理和分析都是建立在实证之上的,没有实证,再严密合理的推理也只是□□,这不是推理小说,凶手也不是一个设计好的行为模式,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犯罪的原因和过程也有多种可能,就算我能分析出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如果那个百分之一出现,我会误导你们,所以不确定的事我不能说出来。”
方衍之:“你……”
“呀,你输了。”
“王小胖,再吃我一招”
……
两个孩子打闹着过去,白裙纤然的姑娘自然无比地伸手覆上尖锐的桌角,以免他们万一不慎摔倒后会因此受伤。
而那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却非常平和地看着他,温润安静,不骄不躁,她在很认真地听他说话。
与这种人相处非常幸运。
被这样注视过的人,一定都会有一种被重视了感觉,胸腔里会漫上丝丝缕缕的暖意,融进四肢百骸,然后觉得整个心情都愉悦了起来,没有什么事是解决不了的。
恰到好处的舒适度,如细水长流,潺潺而过。
君子品性的灵魂。
方衍之看了一眼桌角上纤细莹白的手,目光都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
这种下意识的举动,这个姑娘真的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他以前也见过几个犯罪心理学专家,无一不是自信满满认为自己能掌控一切,而在这个他见过最年轻的一个专家身上……他看到了对生命的无比敬畏。
还有关于刚开始那个误会,其实不能怪方衍之,实在是前段时间上头各位闲的发慌的领导给他这塞一堆身娇肉贵的二世祖,没什么本事一天还叽叽歪歪瞎添乱。
最后乌烟瘴气到连赵局看不下去了,也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这群大爷请走的。以至于给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方大队长留下了心理阴影。
恰好这几日真的要来一个什么领导家的侄女外甥女,他这才先入为主地认为这就是正主,结果……
太打脸了。
想到下班前跟老头汇报工作的那通电话,方衍之现在都觉得自己堪比城墙厚的脸皮烧的慌,说人家是花瓶……简直梁静茹都给不了他这么大勇气。
时光回溯……
几小时前的方衍之该说的正事说完,福至心灵,觉得十分有必要打听一下他这位新同事的底细,于是……
话题一转
“我说赵局,今天来得这位应该不是那什么谁谁谁的外甥女吧,您也不早告诉我,害的我以为人家是花瓶,多尴尬不是。”
“谁跟你说这个是李厅他侄女的?”
对面的老局长似乎被“花瓶”这个称呼给呛了一下,开始分分钟教后辈做人。
“你哪来的脸觉得人家是花瓶。”
没等方衍之答话,赵安清就接着冷飕飕地道:“连绵十六岁保送x华,化学法学双学位,犯罪心理学的研是在桐大沈丛那读的,沈教授盖棺定论的第一得意门生,桐城那几年破过多少悬案你知道吗,对人家客气点,少给我现眼。”
“……”
方衍之完全被降维碾压到彻底石化,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对了。”
在挂断电话前,赵安清压低了声音,收了毒舌正正经经地嘱咐了一句:“我给你透个底,连绵她曾经立过的功不比你小,只是由于某些特殊原因目前不便公开,你心里有数就行,你这个当队长的平时也能照顾就多照顾一点,尤其外勤时,千万保证她的安全。”
“……”
“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方衍之心里刚才对于智商巨佬的惊叹一点一点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涩然滋味。
不比他小的功……
他自己太清楚那次个人一等功拿得有多惨烈,那她呢,看起来那么温柔易碎的姑娘,又是经历过了什么……
甚至目前连应得的荣誉也没有,什么都没有……
想着,他的喉口顿时有些发堵。
“方队?”
“啊?”
方衍之被这一声叫回了神,抱歉一笑:“不好意思。”
顾连绵看了方衍之一眼,大概知道怕是赵局向他透了自己的底,这人尴尬了,于是贴心地调节气氛道:“方队你现在这个眼神会让我觉得你很崇拜我。”
“去”
方衍之知她好意,心中泛暖的同时朗笑一声,玩笑道:“看不出你这么自恋。”
这时二人的馄饨也已上桌,氤氲在眼前的白气让方衍之看不真切顾连绵的神色。
他以前对那种俗套的一见如故嗤之以鼻,但如今不知怎么,虽然这个女孩他才认识一天,与之相处却有说不出的自在,恨不得与之再亲近一点似的。
幸好……时间还长。
方衍之暗自想着,手指捻了捻衣服上的布料。
“其实说实话,我觉得你这人……有点,恩神奇。”
顾连绵拧开一瓶果汁推过去,弯了嘴角:“怎么讲?”
方衍之:“怎么说呢,以前我见过的像你这种顾问,都是满口专业知识自信心爆棚的,你比他们都年轻,而且听说被誉为这个领域的天才,却一点年少轻狂都没有,反而老练谨慎的像个从事十几年刑侦工作的老刑警,就很不一般嘛。”
顾连绵淡淡笑了笑:“性格就是这样吧。”
其实不是——
亲身经历了对死亡和戮杀的无能为力,才对每一条生命有着近乎胆战心惊的小心翼翼,她不想当年发生在她身上的噩梦,再次重现。
所以她尽可能地避免着每一个可以避免的失误。
因为这些……没有重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