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内阁。
按时下衙。
比以往早些时间。
方次辅、何阁老和刘阁老,率先联袂离开。
见此情形。
内阁辅官们对视之后,默契收起处理完的政务,放置好,蹑手蹑脚离衙。
众官不在。
更夫不解其意,就没有燃灯。
偌大的内阁。
仅有文渊阁亮着两盏灯。
透过纱窗看去。
叶首辅没有受同僚下属丝毫影响,正伏案急笔。
“父亲,我来为您送饭了。”
叶成昌拎着食盒进入,放在茶桌上。
一道清蒸菜花鲈、一道咸菜烧豆腐,和一碗南瓜粥。
于一国内阁首辅而言。
略显寒酸。
他看到时,皱眉不已。
想去京城内的鸿宾楼,让曾是御厨的厨子,做一桌上好酒席,给父亲送来。
可却被老管家福伯制止了。
言及这是父亲正月最爱吃的食物。
对此。
他半信半疑。
经热油浇泼的豉油,混合着淡淡的鱼肉味,打鼻子一闻,真香啊。
“菜花鲈,我一年只吃一只,是阿福让你送来的吧?”
叶首辅头也不抬道。
只有叶福知道,在正月里,特别高兴的时候,他会吃一条菜花鲈。
一年。
只吃一次。
今天高兴吃。
倒是合适。
“是的。”
叶成昌点点头,眼神从菜花鲈鱼身离开,口舌生津,带着一丝馋意,不解道:“父亲,这菜花鲈如此鲜美,您又如此爱吃鱼,怎么一年就吃一条呢?”
父亲喜欢吃各种鱼。
家族里的长辈也会迎合而吃鱼。
所以。
叶家每年消耗的各类鱼类是很多的。
唯独这菜花鲈鱼。
父亲每年只吃一条。
而长辈们则干脆不吃。
幼时、少时,在家族中生活,曾问过几位长辈,皆是笑而不语。
这次。
是初次问父亲菜花鲈的事。
因为。
这么香的鱼。
想要得到父亲同意放开吃。
“拿起筷子,在菜花鲈鱼身腹部夹一块肉!”
叶首辅轻声道。
国朝的父亲们。
总是不善言辞的,在教导孩子时,习惯于言传身教,让孩子在点滴中领会其意。
哪怕是位极人臣的父亲,也是如此。
“好嘞。”
叶成昌拿起筷子,在鱼身腹部夹起一大块肉,然后不顾烫热,直接塞在嘴里。
鱼肉入口即化。
当真是珍馐美味。
“有什么体会?”
“好吃。”
叶成昌不假思索回答道。
这菜花鲈鱼。
纵使天天吃,也吃不腻。
“除了好吃之外呢?”
“父亲,这仅是一条鱼而已。”
叶成昌疑惑道。
吃鱼。
除了好吃之外,那只有难吃。
总不能说,这条鱼既好吃又难吃吧?
“看看菜花鲈有什么变化?”
叶首辅放下狼毫笔,凝望着三儿子,眼中满是失望道。
教吧!
掰开了,揉碎了!
把深意变成浅意思的教!
“好多鱼子啊。”
叶成昌惊讶道。
从菜花鲈鱼身腹部,逐渐流出大量的鱼子。
一股馥郁的鲜味飘散开来。
令他食指大动。
想再尝一筷鱼子。
“菜花鲈,之所以会有这名字,是因为在菜花盛时,就是菜花鲈的季节!”
叶首辅走到近处,用筷子轻轻一划,整个鱼身腹部变成两截,流出的鱼子覆盖了鱼肉,解释道:
“菜花开放之后胀满了一肚子的鱼子,看上去傻头傻脑,就连乡下小孩子都能在河塘里顺手捞起,所以又有个别名叫“桃花痴子”!
身怀六甲的菜花鲈,极为易捕,但是,只有渔夫才会知道,在没有怀有鱼子的月份,菜花鲈如乌鳢那般难以捕捉!
国武,从这条菜花鲈身上,你悟出了什么?”
“捕捉菜花鲈,要在正月里。”
叶成昌沉吟道。
在正月里。
菜花鲈最好吃也最好捕捉。
真不错。
“滚出去!”
叶首辅多年修养和心性瞬间崩塌,喘着粗气,身体打着摆子。
苍天啊。
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教导?
怕是教到死也教不会一点东西!
他与桌上这条菜花鲈何其相像。
在没有子嗣前。
是多么的聪明睿智。
在有了子嗣后。
能被顽童玩弄在掌心中。
可是。
始终无法狠下心舍弃。
不多吃菜花鲈。
只是因为同病相怜。
人与鱼。
可笑啊!
“父亲,我此来是有正事请教您。”
叶成昌委屈道。
父亲总是在与他“扯闲事”之时,没来由的突然发火。
针对这事。
他曾特意请教过太医院院使,院使告诉他,不论男女,到了一定年纪后,都会有暴躁期。
等过了暴躁期,就不会如此了。
可他觉得。
院使很可能是误诊了。
因为从他少年,到现在,已经过去十好几年了。
可父亲这症状没有任何改变,且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太医院,这医术,也不行啊。
“说!”
叶首辅看着菜花鲈,数次拿起筷子,又数次放下,索性把筷子撂下了。
几十年来。
首次没了吃鱼的兴致。
这菜花鲈。
以后一条也不吃了。
“父亲,倪元璐那厮,是您派到户部当左侍郎的吗?”
叶成昌习惯了父亲无缘无故的怒火,摆出正事,询问道。
言语间。
充斥着对倪元璐担任户部左侍郎的不满。
“不是!”
“哪是谁?方次辅吗?”
“说话之前认真想一想,这天底下,谁能让一个从七品的内阁中书舍人,变成正三品的户部左侍郎!”
叶首辅闭上眼睛,无力瘫坐在太师椅上,叹息道。
生了个冤孽啊。
“是陛下?”
叶成昌恍然大悟,忽然瞪大眼睛道:“难道倪元璐背叛了父亲您,获得了陛下的信任?
然后陛下派倪元璐来户部,是想在户部分我的权?
父亲,我叶家,难道失去了陛下的信任,要完了?”
“滚出去!”
叶首辅暴怒道。
虽然倪元璐离开内阁时,没有坦白锦衣卫身份,但该说的也基本说了。
倪家。
是传承数代的锦衣卫密探。
其父倪冻死后。
将锦衣卫密使身份传给了他。
然后。
沈指挥使见其是人才,向陛下保举了他,经陛下允许,数代先祖的努力功绩,再加上内阁商议国策这个契机,一步登上了户部左侍郎之位。
谈不上什么背叛。
而户部分权。
整个国朝就没有他这个父亲,更想三儿子从户部尚书之位滚下去。
玉汝(倪元璐字)若是仁义,能把权力全部抢走,也不算枉为师徒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