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鹤成到深夜才回来,顾书尧原本在等他,可实在太晚,她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半夜的时候,顾书尧隐约感觉到身边有动静,半梦半醒中她将手往旁边伸了伸,碰着了一个结实而温暖的胸膛。顾书尧觉得安心,很快便又睡着了。 殷鹤成睡得晚却起得早,第二天顾书尧起醒来的时候,殷鹤成已经起了。 顾书尧虽然上午没有课,也不用去实验室,但还是起床给殷鹤成做早餐。 顾书尧的早餐总换着花样,这回给殷鹤成做的是阳春面,然而面做好了,却迟迟不见殷鹤成到餐厅来。顾书尧接连唤了好几声,“雁亭。”
,他也没有答应。 顾书尧觉得奇怪,走出去一看,才发现殷鹤成正在客厅,手里拿着她的那幅肖像。 见殷鹤成入了神,顾书尧悄悄走到他身后,问他:“怎么样,好看吧?”
殷鹤成的肩稍微颤了一下,转过身来看了顾书尧一眼,过了一会才说:“好看,很像你。”
顾书尧见殷鹤成的神色有些反常,多问了一句,“雁亭,你怎么了?”
“没什么。”
他微微笑了一下,突然问顾书尧,“这幅画是谁给你画的?”
顾书尧虽然觉得有些奇怪,还是如实告诉他,“这是鹤闻的美术老师给我画的。”
“鹤闻的美术老师?”
“不是之前的那一位,他去他外婆家之后,又新找了一位美术老师,刚从英国回来的,人家还不要他的钱,只可以马上又要回英国了。”
“原来是这样。”
他淡淡道。 “你到底怎么了?”
顾书尧实在觉得莫名其妙,殷鹤成今天为什么会对一位美术老师这么感兴趣。 殷鹤成又低过头去看画,顾书尧则凝神看着殷鹤成。突然有那么一瞬间,她发现殷鹤成的眉眼居然和梁霁月有那么些像,怪不得当她第一次看到梁霁月的时候,她总觉得似曾相识,原来并不是因为六姨太。 顾书尧也想起梁霁月曾说过,她之前有过一个儿子,但是很小的时候分开了,而她自己也是盛州人,难道? 顾书尧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 等顾书尧回过神来,殷鹤成已经将画放下了。他和顾书尧一同走入餐厅,谁都没有说话。 窗外下着小雨,雨线刮在玻璃上,沙沙作响。 殷鹤成坐在顾书尧对面的椅子上低头吃面,顾书尧没有什么胃口,时不时抬头打量殷鹤成。她犹豫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问他,“雁亭,我其实一直想问你,你妈妈现在在哪里?”
她知道她的这位婆婆并没有过世,只是从来都没有人提起。 顾书尧与话音未落,殷鹤成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冷峻盯着顾书尧。 顾书尧被他这种眼神看得有些后怕,殷鹤成似乎自己也意识到了,连忙缓和了些,问顾书尧:“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顾书尧想了想,道:“你的生日不是快要到了吗?我觉得孩子的生日总是母亲的受难日,所以就这么想起来了。”
殷鹤成“嗯”了一声,却说:“以后不要再提这个了。”
顾书尧没想到殷鹤成是这个反应,皱了下眉。 许是顾书尧刚刚提到他过生日,殷鹤成道:“下周末就是我的生日了,每年都会有一些亲戚朋友来帅府替我庆生,那天你也跟我一起回去吧。”
他终于说了,顾书尧知道早晚有一天,殷鹤成都会让她回去的。 顾书尧只笑了一下,埋头吃面,并没有答复他。她不想回去,也不敢回去,她心里觉得害怕,害怕一旦回去了,又会回归从前的生活。 殷鹤成已经吃完了,起身披上衣架上的大衣,准备出门。他从前出门前一样,折回来走到顾书尧跟前来,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顾书尧却在这个时候突然抬起头来,叫住了他,“雁亭,我刚刚想了一下,我还是不打算回帅府。”
“为什么?”
他只问了他三个字,语气里辩不出来什么情绪。 顾书尧很冷静:“没有为什么?我答应你住在我这里,但是我从来都没有答应跟你回去。”
这间公寓是他们彼此的避难所,在这里可以不去面对孩子、长辈、世俗,可一旦从这里出去,仅存的一点的空间也会轰然崩塌。 或许是因为之前的争执,他们彼此都学会了克制。 殷鹤成的脸色稍微沉了沉,却刻意放缓了语气道:“书尧。难道你一辈子都不回去吗?你是我的妻子。”
顾书尧的情绪反倒激动了些起来,“那如果我一辈子都生不了孩子呢?你有没有想过,回去之后,奶奶和五姨太还和从前一样逼着你娶姨太太。雁亭,我无法容忍和别的女人分享你,我一想到就觉得和噩梦一样。那样的日子我一分钟一秒钟都捱不过。”
说到最后那一句话的时候,顾书尧的嗓子里已经带了些哭腔。 殷鹤成叹了一口气,走过来,轻轻拍了拍顾书尧的后背,安慰道:“书尧,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她垂着头不说话,像是一株被雨水淋湿的芦苇,他看着心疼,连忙搂住她的肩,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公寓外,殷鹤成的车已经停在楼下了。殷鹤成刚一下楼,黄维忠便过来替她打开车门,殷鹤成走过来,低声吩咐道:“黄维忠,你替我派人去查一个人,今天就要结果。”
殷鹤成要的这么急,想必定是重要的事情,黄维忠不敢疏忽,连忙答道,“是,少帅。”
殷鹤成走后,顾书尧一个人拿着那张画像出了许久的神。 殷鹤成的态度越是反常,越说明梁霁月的身份越不简单,或许她的猜测是对的。既然殷鹤成什么都不肯说,或许能从梁霁月那里问出些什么来。更何况,顾书尧回忆起她和梁霁月之前的谈话,梁霁月似乎有意跟她提起家庭。顾书尧能感觉得到,梁霁月其实是有话想跟她说的。 一个离开母亲的孩子,一个离开孩子的母亲,顾书尧知道这份母子亲情的可贵,虽然殷鹤成现在看上去并不愿意面对,可她还是想帮他们。或许这是她身为妻子最后一件能帮他做的事情。 宜早不宜迟,顾书尧正好上午没有课,于是立刻去了一趟梁霁月家。 顾书尧的车刚刚停在梁霁月家楼下,便看到有几个人鬼鬼祟祟的从她家楼道中出来。顾书尧觉得眼熟,想了一会才认出来,其中有一个是殷鹤成身边的侍从官。 殷鹤成的人已经来了,这更加证实了她的猜测。 那些侍从官一见到顾书尧便立即上车走了,顾书尧也装作没有看见,直接往楼上走去。她去敲梁霁月家的门,还是梁霁月亲自给她开的门。 梁霁月见顾书尧这个时候过来,稍微有些惊讶,说道:“鹤闻现在不在我这。”
顾书尧笑了笑,说,“我今天过来,不是来找鹤闻的,是专程来找您的。”
“哦?”
梁霁月稍微顿了一下,“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顾书尧眨了一下眼,“我们进去说吧。”
“对对,你看我都忘了。”
梁霁月才发现自己失仪了,十分抱歉,连忙请顾书尧进来。 顾书尧进去后,梁霁月还和往常一样招待她,让佣人端来花茶和点心,“这是我新做的花茶,里面放的玫瑰,菊花,柠檬,枸杞,喝了对安神有好处,我上次看你精神不大好,你带些回去泡着喝。”
顾书尧接过茶,真诚的谢过后,故作无意道:“您给我画的那幅画非常漂亮,我先生也非常喜欢。”
说这句话的时候,顾书尧特意去注意梁霁月的神情。果真,当顾书尧说起“先生”这两个字的时候,梁霁月的眼皮忽然跳动了一下。 “我先生对您十分好奇,一直在问我这幅画究竟出自谁之手?”
说着,顾书尧特意停顿了一下,说:“我先生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位画家这样感兴趣过。”
梁霁月脸上的微笑突然僵住了,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含糊道:“这样么?”
“我说的都是实话,所以我也十分好奇。为什么我先生会对您这样感兴趣,这就是我今天过来的原因。”
顾书尧特意压低了声音,试探着道:“梁阿姨,我先生马上就要过生日了。我过生日的时候总会想起自己的母亲,如果不是母亲十月怀胎,经历那般辛苦,并不会有孩子的生命。我想我先生也是如此,只是我先生从小便与母亲分离,并没有尝过和母亲的天伦之乐,我听您说过,你也有一个儿子自由分离,想必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先生才和您格外投缘,并不是仅仅因为一副画……” 梁霁月听顾书尧说到这,身子不自觉的发起颤来,柔声制止道:“你别说了,我求你别说了。”
顾书尧见梁霁月面露痛苦,虽然印证了她的猜测,可顾书尧并不觉得高兴,连忙道歉,“对不起。”
梁霁月摇了摇头,闭着眼睛平缓呼吸,顾书尧只在一旁看着,不敢说任何话。 过了一会儿,梁霁月才开口道:“书尧,你很聪明,我就是雁亭的妈妈。”
虽然顾书尧一开始便猜到了,可听梁霁月这样亲口承认,心里是有有些震动。 梁霁月忽然苦笑了下,“我已经猜到他看到画了,刚才还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在我家门口晃,我猜到了。”
“其实我也看到了。”
顾书尧跟梁霁月坦白:“我今天特意跟雁亭问了有关您的事情,可他似乎并不愿意谈。”
“我明白,他恨我,他恨我是应该的,毕竟我离开他时他才只有四岁,我甚至在想他会不会记不得我了,可现在看来他还记得。”
“他是记得您的,他一看到那张画,便知道是您画的了。”
“是啊,恨我也总比忘记我要强。”
梁霁月望了望窗外,一只麻雀正扑通着翅膀飞到檐下避雨。梁霁月看了一会儿,转过头对顾书尧缓缓道:“那一年,我和他父亲闹矛盾,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我便一个人远走异乡,去了英国,一去便是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里,我又结了婚,有了新的家庭,但我还是放不下他。”
顾书尧曾经听六姨太说起过梁霁月和殷司令的那些事,这么些年过去了,殷司令似乎还对她恋恋不忘,甚至于六姨太得宠,都是因为和梁霁月长得有几分像。 顾书尧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追问,抬眸望向梁霁月。 梁霁月许是见顾书尧看着自己,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道:“我最开始认识殷定原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马匪。那一年我家道中落,举家从乾都迁回漠龙。路过林杯的时候,我被当地的土匪捋走,是他突然出现救了我。”
梁霁月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嘴角隐约扬了扬。 这一丝半点的笑让顾书尧觉得心疼。 梁霁月继续道:“你肯定觉得好奇,我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嫁给这样一个马匪,又最终在他得势的时候,不惜抛下孩子也要离开他。”
顾书尧没有想到梁霁月和殷司令之间还有这样的往事,她有些愣住了,没有做声,梁霁月看了顾书尧一眼,又说:“我年轻的时候以为只要两个人排除万难在一起,就可以相守一辈子,可后来才发现并不是这样,我和殷定注定不是一路人。”
她苦笑了一下,“或许你也不能理解我。”
“我其实能理解,甚至和您有过一样的想法。”
听顾书尧这么说,梁霁月讶异的抬起了头。顾书尧不想让梁霁月担心,便没继续再说了。她自己也不明白这一次是否还能和殷鹤成继续走下去? 顾书尧看得出来,梁霁月现在心里还是有殷司令的,但这已经并不是什么男女之情,只是一种对过往美好瞬间的怀念。她太明白梁霁月的这种心境了,就和她上一次离开殷鹤成一样。并不是因为没有感情,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怎么可能忘得掉呢?只是横亘在其中的事情太多了,婚姻不仅仅只和爱情相关。 梁霁月话已经说完了,有偏头去看窗外的雨。顾书尧想了想,小心问道:“我想您还是愿意见雁亭一面的吧?”
“可雁亭他不愿意见我,如果他愿意,应该早就过来了。”
顾书尧将手放到梁霁月的手背上,“我帮您去跟他说吧。”
顾书尧原本想叫梁霁月一声“妈”,可她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她现在和殷鹤成的关系也摇摇欲坠,就和二十三年前的梁霁月与殷司令一样,顾书尧也不敢确认她和殷鹤成究竟是不是梁霁月所说的那“一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