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隔着两扇门,那女人的声音顾书尧还是认得的,是五姨太。 这是帅府,不可能只有他们两个人。从前五姨太待她还不错,只是不知是她替姨妈离婚,还是她与殷鹤成解除婚约,五姨太从此便对她爱答不理了,现在这样见面还是有些尴尬。 顾书尧就势将殷鹤成推开,提醒他,“五姨太来了。”
可她还没推动,殷鹤成已经一把握住她的手。他并没有过去开门的意思,反而将她往怀里拉。 门外五姨太还在敲门,他全然不管,低头看着她淡淡地开口,“我知道。”
殷鹤成心里明白得很,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阖眼,该交代的事情他也吩咐了下去,按理来说没人会来打扰他休息,五姨太这会过来敲门不过是听说舒窈过来了。 她早晚会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可这样贸然打扰既是不尊重她,也不尊重他,他待人从来都有他的原则与分寸。 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却仍说:“殷鹤成,我还是要回我姨妈那去。”
从前她没成婚在帅府里住着其实并不妥当,她不想再经历一遍。 他松开她,答应的爽快,“我过会送你回去。”
五姨太还没走,不过敲了会见没答复后也不好再敲了。殷鹤成这才起身去开门,他边走边和顾书尧说:“你再睡会,我还要洗个澡换身衣服。”
她的大衣还掉在过道上,他捡起来挂上衣架才去开门。因为是长辈,他的语气仍是客气的,“五姨娘,有什么事么?我刚才睡着了没听见。”
五姨太连忙道:“哎呀,雁亭,也没什么要紧事,老夫人刚才说想见你。”
五姨太边说边故作不经意地往里头瞟,因为是套房,主卧还在里头,她看不到什么。只是她虽然没看到顾书尧,却还是看见了衣架上的大衣。浅紫色的,一看便知道是女人的衣服。 他见她这样,索性也跟随着她的目光往里瞥了一眼,他的视线触及那件大衣,神情却依旧坦然:“五姨娘,我中午就过去一趟,我正好也有话想跟老夫人说。”
五姨太见殷鹤成已经注意到她在看什么,他的底气反倒让她有些局促了,连连应了“好”便走了。 殷鹤成洗完澡后换了身戎装,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顾书尧正在对着镜子整理衣服和头发。 旁的还好,就是她即使穿上大衣,再怎么遮,脖子上还有他留下的痕迹。过会她还要去姨妈家,这幅样子是没法见人的。 顾书尧站在穿衣镜,从镜子里看到他过来了。镜子里,那个始作俑者此时一身戎装英挺妥帖,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他衣冠楚楚,却让她这样狼狈。 他眼角的笑意让她更加恼了,可赶在她生气前,他不知从哪拿出一条紫红色的丝巾来,亲自替她围好。 他不想再让她被别人再说闲话,他要她体面地嫁给他。 这条丝巾顾书尧看着眼熟的很,看了一会才辨认出那好像就是她之前戴过的。她外面的大衣是浅紫色,他眼光不错,这条丝巾正好很搭。 许是见她一直盯着镜子看,他又说:“要是不喜欢,还可以换个颜色。”
她被他这话说的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问他:“你到底还有多少?”
如果不是今天,她都不知道她居然还有东西落在帅府没带走,居然还都被他留着。 他扬了一下眉,看着她的眼睛道:“也不是很多了。”
殷鹤成应该还要去北营行辕一趟,走之前在书桌那边整理需要的文件。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便也不会人多耳杂。她坐在沙发上,问他:“我今天在盛州火车站听到他们说一个什么帅快被炸死了,怎么回事?”
他突然抬起头:“你以为是我么?”
难怪她会不顾一切赶回来。可如果他真的被炸死了,帅府定是一团糟,她赶回来肯定凶多吉少,她不会不知道。 “我害怕是你。”
他看着她,过了许久才回答:“他们说的是殷敬林,他被手榴弹炸的面目全非,已经被梁师长他们带走了。”
“你叔父?”
“是的,我叔父。”
他低低地应了一句。 她明白他其实是个重情义的人,可他叔叔却一直想要他性命。这样的仗不是被逼到头上,他并不乐意去打。 他除了带上文件,还从保险箱中取出一只箱子。她看了一眼不知道装着什么,虽然不是很大,但看上去很沉。 他将箱子交给他的侍从,便和她一起下楼了,他说过他要送她的。只是他没有和从前一样搂着她,只走在她身后。 五姨太其实没走,一直在楼下守着,没看到人她还是不甘心的。可又因为刚才雁亭的态度,她反而有些心虚,不敢在客厅里正儿八经地坐着,只在客厅一旁的过道上悄悄等着。 她等了一个钟头,可被她等着了!顾书尧和殷鹤成一起走下来的,五姨太虽然在画报上见过她,但一直没有见过真人,如今一看,从衣着到神韵,浑身上下没有哪一处不得体,怪不得五姨太之前还听人说顾小姐还在乾都给高官当秘书,她之前不信,现在看来倒是真的了,果然在外国读了书回来还是不同的。 主楼陆续有佣人进来,迎面遇上殷鹤成和顾书尧,愣了许久没缓过神来。他们其实也听到了些风声,说顾小姐一个人跑过来找少帅,在少帅卧室待了好几个钟头。不过,看到少帅只跟在她身后,待她尊重并不轻慢,好像又不像是那么回事。 五姨太正想着该怎么跟老夫人交代,她躲在过道上,正好有佣人过来,脆生喊了一句五姨太。她虽然是个姨太太,但也是长辈,被人发现躲在一旁偷看算什么事?她越想越气,随口骂了那女佣几句。 顾书尧听见五姨太的声音,知道她一直在底下还是有些尴尬。可他突然走上前来,扶着她的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把她送到了法租界许家洋楼的楼下,倒是让她有些意外,她还没有来得及指路,他的司机却分毫不差地送对了地方。难道他常来这里么? 她看了他一眼,被他看见了,一本正经地打趣她:“你看我做什么?”
被他这么一说,她有些不好意思,索性不理他直接下了车。他笑了笑,也跟着她下去。 他倒是有备而来的,知道她姨妈快生产了,准备了一车的补品,让侍从官送到洋楼外,顾书尧也特意吩咐了一声,让许家的佣人搬进去。 他似乎很明白结婚时一大家子的事情,也乐意在她家人身上花心思。 姨妈在家待产,他一个大男人进去探望也不方便。他虽然只在一楼的客厅坐了会,可因为一直有佣人往里头搬东西,连许长洲和阿秀也跑下来看怎么回事。 许长洲见殷鹤成的面不多,第一眼还没认出来,只是好奇顾书尧为什么会在盛州,身边还跟了位军官。可阿秀是认得殷鹤成的,赶在许长洲跟顾书尧说话之前 ,喊了一声,“少帅。”
殷鹤成和顾书尧的事,许长洲也是知道不少的,今天他们两居然一块到这来,许长洲不知是什么状况,反倒是殷鹤成直接站起来,走过去笑着和许长洲握手:“许先生你好,我是殷鹤成。”
他笑起来时倒是亲切的,许长洲也愣了下,似乎和从前印象中的不太相同。 他从前在外多是冷峻的,也不是他刻意,他天生性格就是如此。如今,习惯冷着脸的他居然在姨妈家从头到尾脸上都有笑容。阿秀在陈公馆也待了十几年,殷鹤成也去过几次,她也从来都没有见他这样,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殷鹤成还有事,只喝了杯茶,便让顾书尧跟他到外面去。有些话当着许长洲的面还是不方便。 “我去送他。”
顾书尧跟许长洲说完,便和殷鹤成一起往外走了。 出了许家的门,顾书尧低声笑话他:“装模作样。”
她了解他的性格,他想做什么她清楚不过,不过是想在她姨妈、姨父面前重新留一个好印象。 他也不介意她戳穿自己,“那我就装一辈子。”
“其实我姨妈还是很感激你的,当初她和陈师长能顺利离婚多亏了你。”
可他不愿意聊这个话题,只笑了笑。他朝后转了下头,侍从官便提了一个箱子上来,就是她在帅府里看他从保险箱中拿出来的那一个。 她看出他是要将箱子给她,习惯性用右手去接,他却说:“换只手。”
她不解,可听他口气不像在开玩笑,还是换了左手去接箱子。等她接过才发现,不说那里头的东西,那箱子本身就沉得很。她忽然想起她右手受过枪伤,医生嘱咐过最好不要提重物。她忘了,他还记着。 “这是什么?”
他笑了下,“有些人为了换钱当掉的嫁妆。”
那颗翡翠白菜?顾书尧倒真的有些意外,“你什么时候赎回来的?”
她想了想,觉得哪不对劲,“你不用给我,你花钱赎回来便是你的东西了。”
他却十分不介意,“不要紧,早晚都是我的,我更要你带着它一起嫁过来。”
他这一天跟她提成婚已经提了两三回,可她其实还没有想好和他结婚。就算他们在一起,不也先是恋人关系么?哪有刚刚确认关系就结婚的。 可她知道他还有事,过会就要去北营行辕,日本人那边估计还有仗要打,她懒得在这个时候分他的心,便也不去反驳他了。于是刻意换了个话题,问他:“那五十箱磺胺药你收到了么?”
他点头,可他一提起这五十箱磺胺药突然想起了什么,蹙了下眉,“那张条子你是不是得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