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林野说的会晤地点是离鸿西口三十公里远的禄德,田中林野在禄德有一套官邸。倒也像刻意给出诚意似的,日本原本过来支援的五个师结果都撤了回去。 顾书尧以前听何宗文他们说过,日本国内其实也有两个派系,田中相本代表的内阁是保守派,而以明北军司令官东条宁次为首的军部则是典型的扩张派。 田中林野此次应该是代表他父亲前来,殷鹤成是他父亲的得意门生,或许这件事情真的有转机。 虽然昨天晚上的那一仗算是打赢了,可过程依旧是极其残酷的,日本那方除了用直射钢炮轰炸,重机枪扫射,一晚上还发动了十几次冲锋进攻。盛军的死伤也不在少数,东线最前的三个炮兵营伤亡近半,如果不是盛军将士拼死抵抗,如果不是殷鹤成深谙日军作战策略,亲自上前线坐镇稳定军心,这鸿西口的第一道防线或许就已经被日本人破开了。 四天激战下来,盛军受伤的将士并不少,虽然是冬天,但还是容易感染。上次的二十箱磺胺药早就已经耗尽,好在顾书尧及时送了新的过来。 任子延看着那封电报,手指不自觉地往会议桌上扣了几下,对殷鹤成说:“雁亭,如果日本方面准备停战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现在全国上下就我们盛军损耗兵力,他们那一个个都聪明的很,仗让我们来打,好处他们将来一起分。万一我们和日本还没有个输赢,他们的部队随便找个理由往北一拉,我们怎么招架得过来?这些年仗还打得不够多么?”
梁师长摇了摇头,却说:“昨晚还在交火,这个时候请少帅过去会晤,怕是一场鸿门宴。”
说着,望向殷鹤成,“少帅,尽管您之前和田中君关系不错,您还是不要去。”
窗外已隐约可见天光,只是因为连日的战火,空气中漂浮着一层薄薄的白烟。 顾书尧在一旁听着他们讨论,他们各自都有各自的道理。不战而和,日本主动撤兵自然是最好的,但刚刚停战主帅便前往禄德想想也太过冒险。梁师长和任子延僵持不下,殷鹤成有些犹豫,他与田中君认识多年,或许他也不知道在国家利益在战争面前曾经的情谊是不是还有那么牢靠? 刚好有侍从官给开会的几位将领端了茶水过来,顾书尧索性站起来从他手上接过托盘,端到会议桌那边去。她将茶碗端到他们各自的面前,轻声笑着道:“在中国,田中君不过是一个外国人。都说有地主之谊,他来请客的道理?”
盛州不比乾都新潮,盛军的这些将领多少都有些大男子主义,顾书尧知道她若是方才直接插上一句话,就算有道理他们也不一定听她的话。 借着送茶的名义走过来,她不轻不重的一句话倒是引得梁师长连连点头:“还是少奶奶说的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他太过激动,一不小心喊漏了嘴,和以前一样喊她少奶奶。 顾书尧的改变太大,她虽然在指挥部里待了一夜,许多将领对少奶奶的印象还停留在之前的顾小姐,可眼前这位无论是着装还是气质都洋派得很,说起话来也很有见地。 听梁师长一说,他们齐齐抬眼去打量她,不知道她到底是之前那一位,还是新的什么人。 她原本偏过头去看殷鹤成的意思,没想到梁师长突然这么一说,她稍有些尴尬。却也是这个时候,殷鹤成正好抬起头来,疲倦的脸上突然有了那么一两丝笑意。 不知是他和她想到一处去了,还是对梁师长的口误并不介怀,他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也有人问:“田中君邀请在先,现在我们反过头来邀请他来鸿西城,要是他不肯来,或是以为我们这边有诈怎么办?”
殷鹤成点了根烟提神,淡淡道:“他要是不敢来,那邀我去禄德便是真的有问题了。”
因为日本临时撤了军,除了几支部队留下继续观察形势外,其余部队都拉回去休整。殷鹤成也和几位将领也先回了鸿西城。 顾书尧坐在殷鹤成车上,跟着他们回鸿西城。鸿西是一座历史古城,从古代开始便是军事重镇,或许也是这个原因,这座城似乎格外有厚重感。她隔着车窗往外看了一会,看到城墙上的一副字,原想问殷鹤成出处,然而回过头一看,才发现殷鹤成已经在车上睡着了。 他偏过头看了一眼他的睡颜,或许是个令他伤神的梦,即使睡着了,他的眉头也紧紧蹙着。他实在是太累了,说到底,他并非铜墙铁壁,而只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殷鹤成在鸿西城里有一座官邸,典型的鸿西当地建筑风格,虽然无法和盛州的帅府、乾都的前亲王府相提并论,但和周围的一众建筑相比,要显得阔绰得多。他以往来鸿西口视察布防,便都是住在这里。 不一会儿,汽车就到了鸿西的官邸,黄维忠原本还想着是不是让少帅再多睡一会,哪知他睡得浅,车一停他便醒了。 或许真的是场噩梦,虽然他没有任何梦呓,可他醒来的那一刻原本是极有防备的,眼神也十分冷峻。 她被他这样冷的眼神吓到了,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许是注意到了,连忙将他的方才的神容收敛起来。 他因为累了,先回官邸的房间休息。他给她安排的房间就在他旁边,他亲自给她引路。鸿西官邸是中式的建筑,中庭还种了几株葱郁的树,遮天蔽日的。冬日的暖阳刚好洒下来,留下一地斑驳的碎影。 穿过游廊,他先到了自己的房间,“我就住这里,你有什么事情随时来找我就好。”
她看他一脸倦色,也没和他多说,只道:“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说完,他点了点头,便推开门回房中。顾书尧也接着由女佣带着往前走。哪知才走了几步,身后突然有人喊了她一句,“舒窈。”
她自然分辨得出他的嗓音,却也没想到他会叫她。她回过头去,他就站在门边,一只手扶在门框上,正深深望着她。 她有些意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叫她。然而在她问他之前,他却已经开口了,可他说的只是:“舒窈,谢谢你。”
他疲惫的脸上有些微的笑,用的是一种真诚的语气。 他第一次用这样的口气和她说话,她微微一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答复他,既不显得太生疏,也不至于太亲近。 他却又说:“你先回房间休息吧,你也累了,明早我就派人送你回盛州。”
她并不想那么早回去,鸿西口这边虽然已经停战,但是还不知道田中林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也算得上双方会晤,她从前也好在乾都也罢,算是她的本行,她觉得能帮上忙,“我想和你一起见田中林野,或许我能帮上忙。”
“不,鸿西太危险了。”
他原本一口回绝了她,许是看到她态度十分坚定,想了想,又改口说:“这个再说吧。”
顾书尧其实也累了,昨天连夜从盛州赶过来,在他的指挥部里也是一夜无眠。那一觉睡得很沉,再起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了。 因为之前她说想见田中林野被他回绝,她一直想着等他睡醒了好好与他谈谈,然而顾书尧走到走廊上,往他房中一望,才发现灯是熄灭的。她问佣人:“少帅还没醒?”
。 那女佣摇了摇头,“少帅早醒了,下午四点就在开会了。”
说着,她也好奇地打量顾书尧,她在鸿西的官邸好几年了,少帅还是头一回带女人回来。 局势似乎依旧紧张,殷鹤成的会到晚上十二点钟才散。他回来的时候,一轮圆月已经中天,还是他先看见的她。 他见她坐在走廊上,走过来问她:“怎么还没有睡?外面太冷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她笑了笑,“我都睡了一个晚上了。”
她刚准备开口,然而他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在她问之间便已经对她道:“田中林野明天上午到官邸,她夫人也要来。你如果想和我一起招待他们也可以,不过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