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书尧原想装作没看见殷鹤成,可他就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听到周毅这么说之后,他又偏过头来看她。 周毅他们还在一旁等着,全是长河政府的高官。职场上的道理顾书尧都懂,她不能直接离开,更不能因为殷鹤成影响自己今后的工作。 虽然殷鹤成没有说话,但顾书尧并不知道他之后会怎么做。眼看着他突然皱了下眉,顾书尧没有再犹豫,抢在他之前,直接阔步走到他面前。 顾书尧穿了一双英式高跟皮鞋,和她的粗花呢套装十分配套。她步子迈得干脆,高跟鞋踏在地上的声音利落鲜明,有这个年代女人身上少有的干练。然而顾书尧对这一切并不陌生,她权当自己回到了一百年后,她要面对的不过是一个级别远在她之上的高官。 顾书尧在殷鹤成跟前站定,面带微笑抬头去看他,然后落落大方伸出手,“少帅您好,我是曹次长的外文秘书顾书尧。”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将书尧二字说的快些,她和顾小姐许是冥冥中有缘分,名字也是相近的,在读音上唯一的区别便是窈是三声,而尧是二声。一旦念的快了,便听不出什么分别。 她自我介绍完后,殷鹤成依旧没有言语,敛了下目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去碰她的手。他似乎并没有与她说话的打算,只点了下头,算是对她的回应。 两个人之间都十分生疏,若不细究,似乎还真像是第一次见面。或许他们之间原本就该是生疏的,殷鹤成没有揭穿她底细的必要,那回在曹家,顾书尧听曹延钧的大嫂说起他和曹三小姐订婚在即。在这个关头,她和他的那些关系挑破了对他也没有好处。 她其实也不愿意与他有再有什么交集,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仍然让她无法相信他,而他今日在会上对联美法制日似乎也没有多少兴趣,她即使想联合一方势力,他也不会是她的选择。更何况,她一接触他总会想起从前,想起那个孤立无援、只能为他生儿育女的少奶奶。他待她不算坏,甚至于她有救命之恩,可她在他面前并没有多少独立的人格尊严可言,她最想要的东西他给不了。 一想到这,顾书尧反倒觉得释然了,嘴边突然漫起一丝笑,也朝他点头致了下意。哪知她刚准备将手抽回,握在她手上的那只手却突然用力。 不知怎的,她浑身也跟着颤了下,抬头诧异地去看他。才发现他正毫不避讳地盯着她看,而他皱着眉的同时,眼底居然是泛着红的,像是在忍受着什么。 他的这个眼神看得她有些难受,又有些害怕。 当着这么多人在,顾书尧不好说什么,只提醒了一声,“少帅”。可他并不准备放开她,他手握得紧,她的挣脱没有丝毫作用。 哪有初次见面这样握手的,顾书尧知道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了。她正想着好在曹延钧这个时候回来了,而他的身边还有熟人,殷鹤成的副官黄维忠也在。他们来的正是时候,顾书尧趁机将手从殷鹤成手里抽出,曹延钧一过来,顾书尧自觉站到他的身后。 黄维忠原本被殷鹤成指派着送文件去了,正好在楼下遇见曹延钧,便跟着他一起上楼来找殷鹤成。那可他怎么都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应该在法国的顾小姐。或许是留洋回来的缘故,顾小姐看上去和从前截然不同,黄维忠辨认了好几遍才认出来。他实在没忍住惊讶,失口喊了一句,“顾小姐?”
黄维忠一开口,便后悔了,连曹延钧也问他和顾书尧:“你们之前认识?”
他是少帅的副官,几乎寸步不离跟在少帅,顾小姐又曾经是少帅的未婚妻,他认识顾小姐很正常,但经曹延钧这么一问,黄维忠这才明白了些什么。 黄维忠原本点了下头,看了眼殷鹤成和顾书尧的脸色,想了想,连连堆着笑摇头,“我……认错人了。”
黄维忠分明已经叫出了顾书尧的姓氏,又说认错人了,实在是免不得让人生疑。曹延钧看了顾书尧一眼,却看见顾书尧神色镇定,脸上还带着笑容,似乎与她并无关系。 顾书尧不想就留,看到曹延钧正在看自己,借机挑开话题,“次长,迎宾馆那边我们是不是要过去了?”
明晚在外交部迎宾馆还有一场晚宴,英美法的公使、将领,以及各地的司令都会出席,程敬祥全权交给曹延钧去办。听顾书尧这么一说,曹延钧连忙对殷鹤成他们告辞:“那边早上的时候就要我过去一趟,我先走了。”
顾书尧和曹延钧刚走,殷鹤成一行人便接着上楼了,周毅在拐角出回头望了眼曹延钧与顾书尧的背影,半开玩笑嘀咕了一句,“人家曹次长自己明明自己就会说好几国语言,还要随身带着外文秘书,我们岂不是更需要。”
周毅话音刚落,又有人放低声音接他的话,“您哪有必要,曹次长是夫人管的严,姨太太一房都没有,人家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周毅和那人都走在后面,说话声音也不大。周毅还准备接话,却听见康宣礼突然咳嗽了一声。周毅愣了一会,看到大家都在看自己,才反应过来康宣礼是要他慎言。 虽然当着这面多人的面开曹延钧和她女秘书的玩笑是有些不妥,可大家都清楚,这么多女秘书里有几个是真的在做秘书的,又有多少不过是个幌子,无非是家里管得严,又无非是方便天天带着身边? 周毅觉得康宣礼太多事,皱着眉头看了康宣礼一眼,才发现康宣礼正在对着自己使眼色,周毅顺着康宣礼视线往楼梯上望了一眼,殷鹤成走在最前面,一直深深皱着眉。 康宣礼在程敬祥身边也做了几年秘书长,自然比一般人更懂得看眼色,虽然他之前在程敬祥办公室便注意到殷鹤成对这位女秘书不一般。 康宣礼虽然知道殷鹤成和曹三小姐似乎有订婚的打算,可这也不妨碍他去找别的乐子。 少帅和其他地方的司令比,已经要好很多了。司令团来乾都这几日,乾都那几条有名的烟花胡同整日都是高朋满座,随处可见指挥刀和各军的戎装。相比于共御外敌,如何多分好处才是他们那些司令更感兴趣的事情。 只是康宣礼让周毅止住话之后,殷鹤成的眉心并没有舒展开,他似乎仍在出神,不知在想什么。会议室在三楼,他踏上四楼的台阶也浑然不觉。 总统府到迎宾馆隔得不算近,要穿越小半个乾都城,因为各地司令进京,车开的不算快。 顾书尧因为方才遇见殷鹤成的事,她仍有些恍惚,只将头望向窗外,看着街景在她视线中一点点地倒退。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听到曹延钧问她:“顾小姐,你和恒逸是怎么认识的?”
曹延钧脸上带着礼貌的笑,语气也十分平缓,不会让人觉得冒犯。但他之前从不问她的私事,如今这样一问想必也是起疑了。 顾书尧稍稍楞了一下,只答,“我以前在燕华女中读书的时候认识的恒逸。”
顾书尧也不算说假话,只是没有说出全部的事实。真话她哪里敢说完,倒真是巧合,她阴差阳错做了曹延钧的秘书,而曹三小姐又是他的亲妹妹,如果别人知道了她和殷鹤成以前的关系,很难不让人起疑她是否另有目的。 正说着话,汽车行至一处突然寸步难行,曹延钧和顾书尧直接往窗外望去,才发现外面马路上正横七竖八听着许多辆汽车,仔细一看,不难猜出这些都是各省司令、将领的车。 顾书尧好奇问了一句,“这是哪?”
曹延钧叹了口气,苦笑了下:“桃柳胡同,你听说过么?”
顾书尧自然知道桃柳胡同是哪里,她刚来就听人说,乾都城里的妓.院几乎都在这几条胡同。只是顾书尧有些不解,问曹延钧:“下午不是有司令代表团的会议么?”
曹延钧挽起袖子看了眼表,指针指向十二点半,只冷笑道:“不是还没到下午么。”
说着他又道:“这里不少还是穆总理做东,他是最不希望和日本开战的人,然而各省司令里还有不少是他的亲信。”
曹延钧难得和她分析这些司令,顾书尧脱口问了句:“那殷鹤成呢?他是什么态度?”
然而曹延钧只摇了下头,并没有回答她。 另一头,司令代表团会议并不顺利,国务总理穆明庚部下的司令并不愿与日本人起纷争,穆明庚更是连去都没去。穆明庚只比殷司令小几岁,之前有都和日本走得近,几年前盛乾两系关系好时,穆明庚还与殷司令称兄道弟过,不过后来因为争地盘打过几仗,双方实力又不相上下,谁也没讨着便宜。 然而这本就是个分分合合的天下,今天我和你联合起来打他,说不准明儿个哪个的枪杆子就转了头,与会的那些司令谁和谁没打过几仗?真正让穆明庚不满意的是殷鹤成在他眼中不过一个晚辈,竟然也想来乾都分他一本羹? 先前他答应殷鹤成担任陆军总长便是他失了策,之前在陆军总长的任命上,穆明庚和总统程敬祥起了争执,最后双方各退一步才定了殷鹤成。穆明庚原以为殷鹤成年纪轻,常年待在乾都,殷司令又卧病在床,盛系迟早会被殷鹤成的叔父殷敬林掌控。就算他殷鹤成当上了总长,也是个有名无实的空架子。 哪知殷鹤成上任后,并没有留在乾都,反而借着陆军总长的名头,将盛军的权力全都握在了自己手中,以至于之后盛军开会殷敬林连句话都插不上。也因为军权在握,殷鹤成在乾都的地位也更稳固了。 而且殷鹤成又和曹家关系密切,一度传出要与曹家三小姐订婚的消息。将来他和曹三小姐成了婚,殷鹤成便成了程敬祥的连襟。他们一文一武联合起来,就更加难对付了,而乾都从来都不缺见风使舵的角色,到时候事态发展下去谁也不敢保证乾都会不会变天。 都说后生可畏,穆明庚后悔也已经完晚了,因此他不得不引起重视,明北那桩事他也不打算顺殷鹤成和程敬祥他们的意。 殷鹤成开完会后,又与苏系两位交好的司令单独在行馆见了面,殷鹤成将他们送走回到书房已经是晚上十点钟,外头纷纷扬扬下起雪来。 雪落在书房外的松柏树上,沙沙作响。黄维忠喊了声报告后进来汇报,刚进门就打了个寒颤。明明有暖气,不知这冷风从哪来的,他抬头仔细一看,才发现有两扇窗户敞开着。而殷鹤成就坐在书房窗边的椅子上抽烟,若有所思的,似乎并不觉得冷。 “有结果了么?”
殷鹤成抽了一口烟,抬头问黄维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