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那一边,孔熙突然来顾家洋楼找顾舒窈,她上身穿的袄子,底下搭了一条西式百褶裙,看上去清纯明媚。 不过孔熙不进门,反而带着顾舒窈往外走,和她在一个离卫戎有些距离的地方说话。 顾舒窈有些意外,不过只微笑地打量孔熙,她对孔熙有些防备,自从那次见到任子延送她回来后,孔熙似乎并不抵触任子延,顾舒窈也不知道她和任子延现在到了什么地步。 孔熙见她不说话,先开的口:“我看到报纸上的新闻了,他也看到了,想让我过来看一下你还好么。”
孔熙说的又扫了一眼顾舒窈,她虽然微微笑着,脸上却满是倦色,也是,摊上这样的事,谁能好过? 孔熙虽然没有提那个人的名字,但顾舒窈知道她说的那个“他”是谁。听到孔熙提何宗文,顾舒窈对孔熙的防备稍微松懈了一点,不过仍只说了声:“我还好,谢谢你们!”
她虽然遇上了棘手的问题,但不想再连累何宗文,同时她也不清楚孔熙是否值得信赖。 孔熙从她的疏离的态度里读出了什么,直言不讳道:“你误会了,我和任子延的关系和你想像的应该不一样。”
说完孔熙自己也笑了,自嘲一般的笑意,顾舒窈曾对她说过差不多的话,现在却轮到她来讲。她当初不相信顾舒窈,现在自然也不能强求顾舒窈能信她。这样想起来,她似乎之前确实对顾舒窈太苛责了。 上回何宗文还来找过孔熙,问她是否跟顾舒窈说了什么,何宗文说顾小姐对他客气得就像陌生人。孔熙害怕何宗文生气,只支支吾避重就轻,不过她对顾舒窈的态度有了新的改观,听何宗文的语气,她似乎并没有想过要利用他。 顾舒窈听孔熙这样说起任子延,稍有些惊讶。她抬起头,正好看到孔熙稍显勉强的笑容,孔熙的这句话却让顾舒窈不由联想起自身的经历,她难道有什么隐情? 不过顾舒窈不喜欢去干涉别人的感情生活,也不喜欢刨根究底窥探别人的隐私,她想了想,只对孔熙说:“孔熙,我对任子延这个人不是很了解,不过我还是想说,他们那些军官的生活远比你们这些学生要复杂,小心伤了你自己。”
说着顾舒窈看了眼身后的洋楼,看她着个样子应该是还有别的事,想回去了。 孔熙在顾舒窈与她告别前,连忙留住她,“那你真的准备嫁给殷鹤成么?”
孔熙见顾舒窈神情微动,又道:“我听任子延说起一些事,他说殷鹤成在外的女人并不少,三天两头的换,并不是一个长情的人,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这些。对了,他之前好像还有一位秘书……” 孔熙话还没说完,顾舒窈突然打断她:“孔熙,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想听这些。”
“那好吧,祝你好运,如果你今后需要帮助,随时欢迎你去众益书社,有人在等你。”
孔熙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小声跟顾舒窈说:“据我所知,殷鹤成和日本人走得很近,日本人一直惦记着燕西的矿产……” 顾舒没想到孔熙会跟她说这些,十分意外,她犹豫了片刻,翻出一个信封来交给孔熙,“麻烦你转交给今天那家报社,我想将这则新闻刊上去,出多少钱都可以。”
孔熙一听是新闻,做了个要拆信封的手势,见顾舒窈没拦着她,大概扫了一眼里面的内容,道:“你还不知道么,这家报社就在众益隔壁,今天盛军的人已经将它查封了。”
查封了?还是盛军的人?顾舒窈连忙问了一声,“谁派人去的?”
孔熙说的果然是她意料之中的答案,可她没想到殷鹤成的动作会这么快,难道他回来了?殷鹤成去乾都之前,还特意跟她交代要她在帅府等他,又直接封了那家报社,顾舒窈不知道他见到她之后是怎样的反应? 孔熙见顾舒窈出神,说:“放心,虽然那家报社封了,还是有办法的。”
说着又抖了抖手中的信封,不屑道:“这种人,就应该揭露出来,我倒是还可以帮你加几笔。”
顾舒窈像孔熙道了谢,又跟她告了别,她走回洋楼已经九点半了,心里却突然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今天五姨太那边她回的果决,老太太一直因为这件事对她心存芥蒂,虽然殷鹤成有意无意帮过他几次,可他向来对老夫人依顺,她不敢保证他这一回会是怎样的态度。 静下心来想想,她根本就不了解他,他看上去孝顺,却为他父亲请来庸医,而且看起来他似乎还是心知肚明的。他在林北英勇剿匪,却又和日本人纠缠不清,燕西这个地名,顾舒窈并不陌生。可一想到林北,脑子里又闪现出他替她挡枪的画面来,或许这是她欠他的。 顾舒窈摇了摇头,他们的婚事将近,前阵子五姨太都在为她选喜服和婚纱了,她和他之间早晚要有一个了断。 顾舒窈出了神,她没主意孔熙和她分开后,并没有往她住的洋楼走,而是往对面的街道走去。街道对面的洋楼背后,站着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一直在看着她们。 孔熙走后没多久,殷鹤成便来了。殷鹤成来的时候,顾舒窈正在客厅询问顾勤山张家兄弟的伤势,却听到门口的卫戎齐刷刷敬了一个礼,“少帅。”
顾勤山没想到这个时候殷鹤成会来,连忙赶去门口,笑着将殷鹤成迎进来。顾舒窈也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了盛州,大晚上还到洋楼这边来。 不过顾舒窈没起身,就坐在沙发上,只用余光看着殷鹤成走进来,他的脸色并不好看,一丝笑意也没有,眉眼间尽是凛然之色。 殷鹤成一眼便看见了沙发上的她,径直朝她走去,然后在她身边站定。白炽灯在他的身后,他身量高,光线都被他挡住,将她锁在一片阴影中。他不说话,只低着头看她,无形中给她一种说不出来的压迫。 罗氏让佣人端了茶点过来,就算再愚笨,她也瞧出了这两个人的不对劲。罗氏一想着顾舒窈今天推辞殷老夫人好意,心里就觉得不妥当。其实罗氏和顾勤山并不想让顾舒窈掺和陈夫人的事,可整个顾家都是她做主,他们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呢?只是转念想想,万一顾舒窈得罪了殷老夫人,他们顾家和帅府的婚事黄了怎么办?那他们在这盛州城还有活路? 罗氏轻轻推了一下顾勤山的手,顾勤山立刻反应过来,将佣人手里的茶端过来,笑着对殷鹤成道:“少帅,这是您喜欢的日铸雪芽,我才让人从南江那边弄过来的,您品品。”
殷鹤成只用余光扫了一眼,脸仍绷着,似乎是要等顾舒窈先开口。 顾舒窈明白他的意思,直接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今天不回帅府,我的两个表哥都被打伤了,我不能不管。”
他并没有理会她回不回帅府的决定,只接着问:“还有要说的么?”
他文的冷淡,话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她没有犹豫,点头道:“有!”
她只说了一个字,却回的果决,像是已经考虑了很久后的决定。 顾舒窈正准备开口,殷鹤成看了眼一旁顾勤山和罗氏,伸手去碰她的胳膊:“上楼说。”
顾舒窈没拒绝,跟着他回了自己的房间,确实,虽然顾勤山答应不干涉她的婚事,可她真要说起解除婚约这样的话来,不知道顾勤山他们会怎么阻扰。顾舒让自己保持平静,想着能否和殷鹤成心平气和地谈一谈,既能解除婚约,又不伤害到别人。 罗氏和顾勤山看着他们两上楼,罗氏瞥了眼顾勤山,沉着脸摇了摇头。顾勤山也察觉到不妙,叹了口气。罗氏想了想,连忙拉着顾勤山往餐厅那边走,客厅外还站着殷鹤成的侍从官,有些话她并不适合说。 走到餐厅边上,罗氏便伏在顾勤山耳边小声说了两句话,顾勤山听到后十分震惊:“真要这样做?”
罗氏皱着眉冷笑:“不然还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你们和殷家的婚事吹了么?看着你妹子的态度,哪像个要去人家家里做媳妇的样子?少帅已经生气了,你以为他们上去能谈的好?”
顾勤山想了想,觉得罗氏的话有道理,一咬牙答应了。 陈夫人一直在厨房为他那两个侄子炖汤,没注意听外面的动静。罗氏中途进来亲自泡了两盏茶,顾家虽然没落了,可罗氏派头足,一般从不自己动手。 陈夫人随口问了句:“都这个时候了,谁来了?”
罗氏笑了笑,“少帅来了。”
说着就端着茶走了出去。 陈夫人一听到殷鹤成来了,也跟着罗氏往外走,却看见顾勤山正在往罗氏端着的茶盏里加东西。 陈夫人察觉到不对劲,却也不敢声张,只小声道:“你们往茶里放的什么?”
罗氏不管她,已经端着茶上楼了,餐厅里只剩下顾勤山与陈夫人。顾勤山一直觉得是陈夫人害得自己妹子和少帅有了间隙,因此不太耐烦,只道:“夫妻之间吵架都是床头吵床位和,姨妈这个道理应该是懂的。”
陈夫人立刻明白了,眉头皱得极紧,有些话她实在难以启齿,但还是说了,“你们疯了么?难道忘了当初少帅知道那件事生了多大的气?怎么还去让他不痛快?”
顾勤山不以为意,反而笑了笑,“我知道,我知道,少帅那没放多少,我都倒在舒窈茶里了,比往常多放了两倍的量。”
顾勤山望着天花板出神,笑得暧昧,他殷鹤成再厉害,也是个男人,到时候温柔乡里一倒,该计较的不该计较都抛到脑后去了。 楼上顾舒窈房间里,殷鹤成一进她卧室,便直接坐到沙发上开始抽烟,自从他受伤之后一直都没碰过香烟,她原本想阻扰,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顾舒窈在他身边坐下,平静道:“虽然殷老夫人一直不愿意,但是我姨妈的和陈师长的婚是离定了,他们之间是没有可能了。”
顾舒窈没有再和他商量,也没再试探,语气听着只像在通知他有这么回事。 他抽了一口烟,静静看着她,见他不置可否,顾舒窈又说:“那张报纸你也看到了,我们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苏氏喊人打伤了我的表哥,是她有错在先,随便谁作梗,我不准备放过他。”
他吐了一口烟,语气似乎比之前要缓和:“还有么?把你想说的都说出来。”
“我听人说,你和我结婚不过是因为殷伯父用副司令的位子要挟你。”
她才说完,他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谁跟你说的?”
他的语气不怎么好,而这个时候门突然轻轻响了一下,他偏过头去,问了声,“谁?”
罗氏一直在外头偷听,吓了声冷汗,连忙笑着将茶端进去,给他们放在茶几上,只道:“佣人真是越来越不管用了,连茶水都没有给你们端进来。”
说完就退了出去,她阖上门的时候,看见殷鹤成皱着眉扫了她一眼,不过这不要紧,她更在意的是顾舒窈,而她亲眼看着她那个小姑端着茶盏喝了两口。 刚才正好说到关键的地方,却被人突然打断,顾舒窈喝了口茶掩饰自己的情绪,想了想,直接回答他:“戴小姐跟我说的。”
他听完皱了皱眉,顾舒窈不去管他,接着道:“殷鹤成,谢谢你上回为我挡枪,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你,也谢谢你这么久的照顾,但是我们并不不合适。”
顾舒窈明明觉得自己十分冷静,可呼吸开始急促,身上莫名其妙地发着热,脑袋也开始有些发晕。 屋子开着暖气,她热极了,身上出了一身的汗,心里也觉得躁动不安,索性站起身将大衣脱下。 他是何等敏锐的人,她一开口,只抛出一个话锋他便猜到她想说的话,只是他没想到她会这么跟他说,提他给她挡枪的事。他不知为何,她这样跟他说话,她并不觉得有多生气。只是当他将烟掐灭,抬头打量她时,却发现她已经站了起来。她身上只穿了一条单薄的深紫色锦缎旗袍,望着他的眼神有些迷离,而她的脖子和耳后也是一片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