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戒备森严，没有凶人能闯到花萼楼，也没人敢在花萼楼撒野。
地底的石室与世隔绝。
风吹不进。
阳光照不穿。
雨水落不下来。
就连时间都管不到这里，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那些夜明珠始终散发出冰冷的光芒，照亮周围的石壁和孤苦老人。
咯吱，咯吱。
老鼠般的咀嚼和吞咽声格外刺耳。
老人似乎牙口不怎么好，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吃完那碗饭，把空碗放到旁边，站起身，趴在方台上，老脸贴紧台面，小口吹去本不存在的灰尘。
整个过程一丝不苟。
他的眼神坚定，仿佛怀里的方台就是全天下最美丽的瑰宝。
他每天如此。
即使睡觉时，他也会倚靠着方台，一步不舍得挪开。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然后是脚步落在台阶上的轻响。
老人转过身，看向前方。
夜晚到了。
随夜晚一起到的，是大监常孚。
只有常孚一人。
他来给老人送饭。
常孚打开饭盒，把明天一整天的饭菜取出来放到老人面前。
两碗白米饭，两盘菜，一荤一素，都还正冒着热气。
但如果等到明天，米饭自然会变硬，油和菜也会沾到一起，让人再提不起半点食欲。
老人当然可以选择趁热吃。
可他不愿意。
暗无天日里，常孚的到来以及这些饭菜，是他对时间判断的仅剩标准。
常孚没有与他说话的意思，放下饭菜后拾起旁边的空碗装进饭盒，起身准备离开，不忘和以往一样，看一眼最左侧的角落。
角落也是空的。
但常孚知道，那里埋着一坛酒。
酒已经埋了二十多年。
老人准备什么时候喝下去？
“本王不会死的。”
身后响起苍老沙哑的声音。
“王爷自便。”
常孚回了一句，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这片被夜明珠照亮，独属于老人自己的世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老人用白发盖住眼睛，躺倒便睡。
没多久便鼾声如雷。
————
第二天，朝会照常进行。
李修曌跟以前一样，面带微笑听完朝臣们的奏表，然后说出自己的看法。
李棠溪与他完全相反，不管王恪靖等人给他使眼神使到眼睛发酸，始终都保持沉默，直到李彻喊他的名字，才从队伍里站了出来。
怎么看都不靠谱。
那些被冉轲说服，开始支持李棠溪的朝臣们，不知有多少暗自叹息，后悔把身家压在他的身上。
朝会后，李棠溪没有离开，随李彻一起进了甘露殿。
“朕没问过你的意见。”
不待李棠溪问出来，李彻便直截了当地说道：“不过也没想着瞒你，就跟你想的一样。”
一样是哪样？
李棠溪当然明白。
昨天他就对何问说过，一直感觉李彻做出的一切准备，都是在拿他当诱饵，现在这个猜测得到了肯定。
“为什么呢？”
李棠溪看着他问道。
李彻说道：“你应该听过一句话。”
李棠溪问道：“哪句？”
李彻说道：“乱世出英雄。”
李棠溪轻咦一声，不明白这两者间能有什么联系。
“世道越乱，青史留名的英雄越多。”
李彻顿了顿，有些怅然地说道：“想要变天夺权的机会也就越大。”
所以定山河才会丢。
所以朝野中都在高呼立储。
李彻显然不愿意。
李棠溪忽然问道：“那您选择我，就不担心我和您想象中的并不一样？”
“朕相信圣贤城的千年传承，相信几位先生的教导不会让朕失望。”
李彻解下头冠放到一边，继续说道：“当然，也相信你。”
事情说开了反而简单。
圣贤城的威望不如青山，权力不如李氏皇族，钱财不如唐家何家，底蕴不如少林寺……但没有谁比圣贤城更值得人们信任。
“相信吗……”
李棠溪呢喃着，沉默片刻后说道：“那您为何不相信皇兄他们呢？”
李彻反问道：“你觉得能信？”
李棠溪不知如何作答，他绕过这个问题，大声说道：“但现在是您逼他们。”
他不想争。
但不代表他什么都不懂。
包括李修曌在内，他有三位兄弟在成年后都没有前往藩地，而是留在了长安参与朝政，目的就是想有朝一日能成为太子，再坐到帝王的位置。
这是欲望不假。
说到底，何尝没有李彻的责任？
李彻从未对皇子们议政表示过反对，反而会把一些重要的政务交由他们负责，锻炼他们的各项能力，这无疑让他们看到了希望。
而李彻又迟迟不立储君。
在位二十多年，几乎每年都会有很多朝臣联名上书请他趁早立储，李彻总会找各种理由拒绝，而直到现在拒绝不了的时候，又推出最不合适的李棠溪。
如何没有怨气？
算计、逼迫、隐忍、爆发。
最是无情帝王家。（注）
帝王家绝不会有纯粹的父子情谊。
李彻安静了会儿，沉声道：“不错，朕确实在逼他们，他们又何尝不是在逼朕？”
李棠溪问道：“如果您猜错了呢？”
诱饵有了。
猎物却不一定上钩。
李彻淡淡道：“那便你做太子。”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棠溪反而没有了太多的顾忌，反问道：“即使我不愿意？”
李彻说道：“待孟超然退位的时候，朕会放你离开。”
李棠溪耷拉着肩膀，没有说话。
李彻看着他，继续说道：“朕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选择。”
李棠溪嗯了声，整襟行礼表示知晓，心里想着丢失的佩剑和长安的暗涌，有些难过。离开前，他幽幽地问了一句：“皇兄他们，又为何不肯等呢？”
李彻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因为他们没有你的天赋，也没有朕的运气。”
————
走出皇城。
李棠溪还在想着父皇那句话。
天赋好理解，得到定山河认可的他，确实是皇室里修行天赋最好的一个。
可运气呢？
父皇一直不信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
……
注：“最是无情帝王家”出自白居易的《后宫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