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三川郡,荥阳城。
荥阳是座大城市。
不谈历史,只看往前几个月的雪灾里,虽然荥阳处于风雪的重灾区,但没有发生过哪怕一起暴乱,龙武军也极为相信这座城市,没有往荥阳驻军。
究其原因,在于荥阳的地理位置。
荥阳城地处十三州境的中部,在战乱时代属于兵家的必争之地,放到当今盛世,则是最重要的交通枢纽。
位置好,往往底蕴深。
数千年古城,荥阳城里走出过太多名垂千古的伟人,留下过太多脍炙人口的故事。
当然,荥阳也有缺点。
一座古城,往往有它的独特印记,作为记忆点深入人心。
比如提到长安,人们自然会想起京都与青山,它的印记是“权”和“道”;提到圣贤城,人们一定会说起那些享誉天下的先生们,它的印记是“儒”;提到清河,人们第一反应是清河三家与豪商榜,它的印记是“商”……
但若是提到荥阳城,人们往往众说纷纭。
因为荥阳没有自己独特的印记。
或者说,它的印记太多。
伏牛山脉穿城而过,留下了中岳嵩山。
嵩山界处,佛道法儒四教并存。
西峰少室山,少林寺作为禅宗祖庭,是佛门当之无愧的领袖,近百年的风云榜,天机阁都把少林寺列在了首甲。
少室山外,设有不良人的豫州分点,总领着附近三州事宜,属除长安不良人外,高手最多的地方。
东峰太室山脚下,有着被誉为“道门六小洞天”的中岳庙,北松亭、正一派、青城山三大道门都在这里留有传承分支,青山也时常派人来此走动。
与中岳庙一山之隔,便是嵩阳书院。
此外,世间有名的商业世家、以情报著称的天机阁、广收弟子的其它门派都会在荥阳城聚集,商会、分舵等等,数不胜数。
所以当何问与红叶走进荥阳境地时,心里的震撼几乎难掩于表。
就像初次进城的乡下人。
这也怪不得他们。
虽说家世显赫、身份极其尊贵,但这十几年来,他们只是在有限的几座城间来往,哪有真正外出行走过?又哪里见过荥阳这种海纳百川的场景?
进城时,刚过辰初。
依着规矩,何问红叶先去拜了中岳庙,替青山在庙里续了几支香火,接着又以青山弟子的身份去往少林,拜访已有多年不见的玄闻大师,听了几段禅经后方才告辞离开。
做完这些,他们才来到嵩阳书院。
两人直接表露出身份,守门的书院学生愣了愣,赶紧跑去通传。
不多时,便有位须发半百、年过古稀的长衫老人出门迎接。
老人姓张,名塬。
如今正是嵩阳书院的院长。
“晚辈见过张先生。”
何问与红叶对着老院长躬身行礼,仪态一丝不苟。
张塬伸手扶起,凝目细看两人,轻轻抚着长须,微笑说道:“柳先生和谢先生的高徒,老夫听闻姓名久矣,今日得见,不愧为年少英才!”
何问不卑不亢道:“张先生谬赞了。”
张塬笑了一声,也不自持长辈的身份,笑呵呵地侧身相邀:“两位英才,请进吧。”
三人走进书院。
张塬在中间先行,何问与红叶跟在他的两边,略略落后半步。
书院里郁郁葱葱,白石铺就的道路线条分明,青砖绿瓦的小楼造型别致,很是好看。
张塬悠悠慢行着,与两人介绍着沿路的书院建筑,不时说两句历史传承及书院秉持的理念,言语间充满对嵩阳书院的骄傲,仿佛他是这里的普通教员,两人是他负责带着的、刚入院的学生。
差不多用去一个时辰,张塬带着两人转了小半个院区,才停到前院的客室。
茶水早已备好。
张塬也不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道:“两位今日前来,所为可还是定山河一事?”
“正是此事。”
何问点了点头,回答道。
得到肯定,张塬有些不高兴。
嵩阳书院素有清誉,而且早在事发的第一时间,他就给出过解释。
奈何又被当作了嫌疑?
“上月,冉轲曾到访书院,也拿到过明确答复。”
张塬道:“嵩阳书院现有一品境五人,定山河丢失那晚,五人都待在荥阳,都已给出过证明,不知青山还有何种疑问?”
何问摇摇头:“先生误会了,此次前来,我们并非代表青山。”
张塬咦了一声,看着红叶问道:“如此看来,柳先生的意思?”
“也并非家师的意思。”
红叶话一停顿,修行心剑术、擅长心神感知的她,察觉到张塬的不满,想了想说道:“但如果家师在这,也会是一样的意思。”
张塬微微皱眉。
这是……直接搬出柳玉?
何问看了看红叶,心想这样说话确实有些太过强硬。
但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因为红叶说的是事实,在道理和大局面前,柳玉一定会偏向后者;也因为他们的来意,追查书院逝世的先辈们,无异于践踏书院颜面,如何能不强硬些?
何问看着张塬的眼睛,认真说道:“晚辈不瞒张先生,此次前来,主要想知晓三个人,闻嘉闻老先生,张思任张老先生,以及高德宇高老先生。”
听到这几个名字,张塬的眉头皱得更深:“你确定?”
何问点头:“确定。”
张塬又问:“那你可知晓,你说的这三位前辈,早已去世多年?”
何问道:“晚辈知晓。”
张塬深呼吸一口气,不悦道:“这么说……你在怀疑我书院先辈假死谋私?”
何问平静回道:“只是怀疑。”
张塬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沉默片刻,缓缓说道:“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
不知命、不知礼、不知言。
身处儒门书院,这属于极重的批评。
来之前,何问就做好了被嘲讽的准备,此时也不生气,揖手说道:“先生德高望重,应该明白晚辈有此请求的道理,而且此事关涉颇多,还请先生尽快应允。”
张塬仍眯着眼睛,不说话。
这时候,门外又有一名老者走了进来。
他看着何问,甩袖怒道:“道理?天大地大,死者为大便是最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