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传庭被李德伟质问道的一言不发,满脸的落寞,一旁的护卫看大人如此,怒喝道:“李德伟……”
李德伟这时冷眼看去,瞪着护卫喝道:“你难道想要陪着大明死在这里吗!”
护卫被李德伟瞪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们是孙传庭亲卫不假,在秦军内有着不一样的地位也不假,可是他们再横,在秦军中最牛的还是老秦营,就算是孙传庭也要对老秦营守备李德伟高看三分,礼让三分,做什么是之前也要征求他的意见。
这都跟老秦营背后站的蓝田有关,秦军有今日的精锐,跟蓝田是脱离不了关系的,就跟人家李德伟说的,他们这些人吃县尊的,喝县尊的,花人家县尊的,到时候还骂人家县尊,这就不讲道理了,那就跟臭不要脸似的。
亲卫被呵斥退了,孙传庭叹息一声看着李德伟道:“跟我走走吧。”
李德伟没有回话,只是跟在孙传庭身后,孙传庭这时穿过新安县的甬道,就看到街道两边到处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每一个都疲惫不堪,身上也是千疮百孔,更有甚者断胳膊缺腿,看着一个个无比凄惨。
这时候众人手里捧着稀汤寡水的热粥,小口的喝着,看着孙传庭走来,一个个伤兵挣扎的想要站起来:“督师!”
孙传庭看着在场的每一个士兵,脸上浮现出一丝愧色,他们都是大明的英雄,他们曾经为大明留血,为大明建过功,可是今日他们却只能困守孤城,没有援兵,没有救援,只有一座冰冷的城,粮食虽然还有,可是支撑不了多久。
而且闯贼明显已经下定决心要打破秦军了,这攻击指挥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可怕,这是第八次,城内火药全都用光,弹尽粮绝,又能如何啊!
难道真的让这满城士兵,为这座孤城陪葬吗?
以前他觉得为大明战死是值得的,可是现在孙传庭动摇了,他一心为国,可是河南二十三万兵马,全都在作壁上观看热闹,谁真心管过自己的死活。
大明已经烂到骨子里了,这样的大明根本没有拯救的必要了。
可是自己食君之禄二十余年,自己却不能对不起大明啊,想着孙传庭长长叹息一声道:“将士们幸苦了啊,他们不应该埋骨这孤城之下啊。”
李德伟在一旁道:“秦军是好样的,那些湖北兵也是好样的。”
孙传庭听了这话叹息一声道:“这么长时间,我还从来没有问过你的身事,时至今日你能跟我说一句实话吗?李朝生是你什么人啊?”
李德伟听了这话想了想道:“按照辈分县尊乃是我的族叔,我爷爷与县尊大伯李进理乃是堂兄弟。”
听了这话孙传庭苦笑道:“我早就应该知道的,你们老李家排字朝字下面就是德,李朝生愿意把他侄子派来给我当副手,也难得他看得起老夫啊。”
李德伟闻言道:“县尊对大人还是很看好的,所以大人,若事不可为,莫要一意孤行,大明若非良处,蓝田可开着大门迎接大人呢?”
孙传庭闻言摆摆手道:“食君之禄,二十载,岂能辜负了皇恩,而且大明养士二百载,不能到头一个殉国的也没有啊,若是如此岂不悲哉?”
“大人。”
孙传庭抬手制止了李德伟接下来的话,来到了自己居住的小院前道:“你且在门前等候,我需要静一静。”
孙传庭说着,推开小院大门,里面有一个老仆正在劈柴,见孙传庭回来了连忙迎上去道:“老爷您回来了。”
孙传庭看看老仆点点头道:“把我那新做的披风找来,这旧的烂了。”
“啊,老爷还要亲自迎敌?”
孙传庭笑了笑道:“我为大明官,自然要亲自迎敌,你且取来。”
“是。”
老仆去了,孙传庭回到了自己的书房,迎面就看到了桌子上摆放的五道整齐的圣旨。
苦笑一声道:“陛下,大明糜烂至此,我已无力回天,我孙传庭可为国而死,可城内的秦军不该,他们为大明征战半生,不应该死在这新安城下,大明是万万人的大明,不是我秦军一人大明,闯贼围我,困我,攻我,我向周遭二十三万大明军发出求援,可是却无一人应答,一人来源,他们都在明哲保身,他们都想要作壁上观。”
“我虽然被任命为河南总督,可是却调不动除了我麾下秦军外的一兵一卒,这天下不能靠我秦军一人支撑,也不能可着我秦军一人坑害,我秦军如今伤亡过半,弹尽力粮绝,已无力回天,在继续下去也是徒劳。”
“我心已死,可是秦军不能全都死在这新安城中,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啊,我食军之禄二十三载,为国驻守八年,经历大小战斗不下百场,不算有功,也问心无愧,而今日若是让秦军死在的新安城下,我心有愧,我心不忍啊!”
“所以,陛下,孙传庭可以死,秦军不能死,我要把这火种留下去,他们都是英雄啊,至于我,就任由那闯贼分尸吧。”
孙传庭说着冲着那圣旨磕了磕头,抬起头,孙传庭目光锐利道:“我孙传庭不畏战,只畏人心,陛下让臣与闯贼决战,臣不敢有违,当战死沙场,以谢皇恩!”
孙传庭说罢起身,他不像杨嗣昌有一堆话跟崇祯说,他没有,他这一生,只求问心无愧,而今他做到了。
孙传庭推开房门,老仆已经把他那套新做的红披风拿来了,说是新做的,其实也没有多新,这披风是孙传庭从山东去大同任职路上做的,可惜孙传庭一直没舍得换,老是用他那个旧的,说旧的有感情,而今那破破烂烂的旧披风实在用不了了,这才换了这新披风。
“给我换上。”
“是。”
老仆应了一声,给孙传庭把新披风换上,换上了新披风,孙传庭意气风发,这时孙传庭道:“把李德伟叫来。”
“是。”
老仆出去,很快李德伟进来了,看到孙传庭一愣,因为他发现孙传庭的精气神与最开始不一样了,李德伟诧异的看着孙传庭,而孙传庭则是面带笑容道:“李德伟,传我将领,秦军上下一体遵行,从现在开始,打开新安城门,秦军将士可以随意离开,前往何处,本将一概不追问,此后便于我孙传庭无关……”
“啊,孙大人!”
“去吧!”
孙传庭叹息一声挥了挥手,李德伟还想说什么,可是孙传庭却不想在开口了,李德伟深深的看了孙传庭一眼,紧跟着一抱拳道:“我替秦军上下谢过大人活命之恩。”
“你们本来就能活,是我一直阻挡了你们活命的路啊,要是如此说来,是我对不起你们,行了不说这么多了,你们自行去吧。”
听了这话李德伟叹息一声,刚转身到门口孙传庭喊道:“等一下!”
李德伟站在台阶上半回身看向孙传庭,孙传庭叹息一声道:“告诉你们家县尊,对秦军好一些,他们都是大明好儿郎,莫要轻慢了他们。”
李德伟皱皱眉,张张嘴,最后叹息一声回身拱手一礼道:“敢不遵命。”
说罢就出去了,很快孙传庭的命令就传到了军中,一瞬间整个军中沸腾了,无数人为孙传庭的命令而感到高兴,尤其是已经极度厌战的士兵。
没办法厌战才是正常的心态,现在新安县就是一座孤城,而且他们已经在这里挡住了闯贼八次进攻了,伤亡过半,军械基本消耗一空,若是继续,就要用刀子了。
接下来的惨烈他们已经可以想象,他们并不想这样,他们想活,不想把命交代在新安县,其实他们不怕死,死亡对他们来说已经司空见过,可是他们怕死的没有价值,没有意义,整个河南二十三万军队,到头来为国效力的就他们秦军一支。
闯贼围城七天了,打了八次,这么长时间孙传庭发出了三封求救信,前两封这群人还知道要脸回一回,说什么他们情况也不容乐观,他们军饷不足了。
反正一推三六五,就是不出兵,眼看着闯贼消灭自己等人。
孤军无援,这是多么绝望的事情啊,你只能看着身边一个个战友倒下再也站不起来,而且是死一个,少一个,那种绝望几人能懂?
更可怕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你会不会是下一个倒下去的人,而且最可怕的是你只要倒下去了,就没有人会管你,什么叫没有人管你?
那就是说你死了,连一个给你收拾墓碑的人都没有,更加可怕的是你为它卖命的朝廷也不会认可你,不会追封你,也许自己这条命都不会出现在朝廷的邸报上,死的如蝼蚁一般,毫无价值。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国而死本应该重于泰山,可是在大明,他轻于鸿毛!
如此死了有何意义,是为了保护那些王公大臣家里的锦衣玉食,还是能解决自己家里人吃不上饭的问题。
我们厮杀汉的命是不值钱,可是再不值钱也是命啊,不是给你们这些王公大臣当垫脚石的啊。
没有人是傻子,当有人发现自己的命牺牲的毫无价值的时候,他们就会坚决的厌战。
而现在没跑完全是因为孙传庭的威望在这里支撑着,若是不是这位孙督师的个人魅力超强,谁愿意把自己的命留在这新安城下啊。
可是如今他们坐不住了,他们觉得自己死的太不值了,他们一直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而当孙传庭那一道军令下达下去,所有士兵绷着的那根铉挣脱开了。
这一刻那压抑的情绪全都释放出来了。
士兵们欢呼,而城内的士绅百姓也在暗自庆幸,其实他们早就胆战心惊了,那李闯攻城时在城外喊话,说主动投降可保城内平安,若是大军破城,片甲不留,若是识相的,还是赶紧求孙传庭投降吧。
士绅们本来大着胆子都去了,可是看到浑身是血,黑着脸的孙传庭,一个个都吓得逃了回来,这时候一听城内士兵,放弃抵抗了,一个个忍不住热泪盈眶,终于啊,那孙顽固终于想开了。
好好,大好事啊,赶紧通知下去,把家里宝物都拿上来,准备谨献给闯王,求闯王不杀之恩。
一时间士绅们奔走相告,至于普通老百姓,不重要,那只是权利中的玩物,他们只要知道配合就好,逆来顺受才是普通人宿命,能够逆天改命的,那都叫做主角。
城内的欢呼之声,孙传庭听了个仔细,当听到那压抑下的笑声时,孙传庭脸色更苦了,看来还真的是自己害了他们啊!
想来这些人会有一个好去处吧。
孙传庭想着,这时老仆走了过来道:“老爷,喝口茶水吧。”
孙传庭看了看老仆道:“孙仲啊,你跟老夫多久了?”
老仆笑道:“老爷您忘了,我是孙家的家生子,您今年多大了,我就与老爷相识多少年。”
“哎,五十年了。”
孙传庭叹了口气,不胜唏嘘,紧跟着看着老仆道:“书房柜子里有一千两银票,老夫用不上了,你拿着跟士兵们去蓝田吧,在那里应该可以有个好的归宿。”
“啊,老爷您呢?”
孙传庭叹了口气道:“我,旧时代的残党,就该死在这新安城下。”
“啊,老爷您!”
“莫要多说,去吧。”
老仆闻言普通跪在地上道:“不老爷,老仆不去,老仆不去,老爷要以身殉国,老仆跟着便是。”
“别说傻话,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孙传庭扶起老仆,老仆却很执拗道:“那老爷为何不活?”
孙传庭:“我食君之禄二十载,大明不能白养我,我当为大明尽忠!”
老仆闻言道:“老爷吃了大明二十年俸禄便要以身殉国,我孙仲吃了孙家五十年的饭,难道就不应该为孙家尽忠吗?老爷,我知道你是个倔强的人,我劝不了你活,难道老爷还不能允许我陪老爷死吗?”
“你这……何必呢……”
孙传庭一时语塞,默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