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令人发冷的白
何亦穿着件略薄的灰色外衣,缓缓走在路上。
今天的街道,好像比往常都要热闹些,跑来跑去的孩子都穿上了新衣,或是亮丽的鲜红,或是轻盈的湛蓝,在茫茫的白雪中,显得尤为深邃,宛若精灵般的跃动着,
和着燃起的烟花,光在雪中反而有些暗沉,
他们不时哼些温暖的调子,似乎都永远不知疲倦,任脚一次次踩在积起的雪上,咯吱作响。
但为什么呢...
何亦总觉着眼前的一切都那么模糊,
不知何起已然肆虐的大雪,更像是浓浓的雾霭,在他身前组成高墙,那是一座蔓延至天际的高墙,似乎比云更高,
每当他走过一座,前面便会长得更加不见边际。
而他就像是迷失在其中的旅者,不知哪儿的声音告诉他:
【你终将被这大雪所吞噬,蚕食,然后融入其中,变成某片小小的冰晶。
等待路过的孩子,一脚踩碎。
这该是多么美好的结局啊,没有痛苦,没有绝望。】
【生既如雪飘零,死亦璨若冰晶】
如此走着走着,视线也愈发暗了,但去兼职的路还有多远呢,只希望不要迟到才好
应是天色将晚,却不见路旁的灯打开,
冬天的夜,像是连死亡也必须存粹。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才忽然有些凉意,何亦这才又像是一场梦醒,揉了揉眼睛,轻呼了一口气,漂浮的气雾在眼前清晰可见,但也只是在空气中蒸腾片刻,又转瞬消失,比秋天时,似乎要快些。
“亦儿,你在听我说话吗?”
还是刚才的声音吗?好像不是,语调是那样熟悉
“喂喂喂?亦儿?”
噢,应该是陌生才对,自己有多久没能听到过这个声音了来着?应该很久很久了吧......久到,已经想不起,这到底是谁的声音
“何亦!”
这时,被风吹得冰凉的脸上忽然传来一阵无比清澈的热腾,就像是座冰川被熔岩裹满的陨石砸中了一样,从脑袋开始,身体的一切似乎都终于活动了起来,
眼前的雾霭骤然飘散开了,雪仍在下,
却清晰可数。
周遭是叫卖的商贩,交际的人流,孩子的笑声与哭声,大人的闲情或是忙碌。
回过神来时,何亦才再度感受到脸上的温度。
他看向前方,面前,是一个看不清样子的人,但又很熟悉的人,具体多熟悉,他也不记得了,但她正半蹲着,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笑意那样宠溺而温柔,
一如既往的......宠溺,而温柔
心脏从何时起在阵痛呢,脑海之中如浪潮翻涌,
风里像是带着细碎的冰,被吸进喉咙里,周遭的一切都猛地压了过来,还带着,曾经,熟悉的一切,
“妈......”
思绪一下子空了,嘴里忽然唤出这个词汇,道不清意味的情绪化作沉甸甸的大风撕开被雪掩埋的疤,
让他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我好冷。”
他的声音是那样幼稚而无辜,小小的鼻尖与耳朵也被冻得红彤彤的,两行眼泪早已禁不住的肆意流淌。
要强的孩子就是这样,被冷着了,冻着了,
也只能等着被妈妈发现。
然后,才能委屈的,歇斯底里的,在妈妈怀里痛哭。
“妈妈知道,知道亦儿冷了......”
她仍是那样温柔的笑着,抱着何亦,然后取下围巾,慢慢套在了小何亦的脖子上。
那是一条淡橘色围巾,很长,即便在小何亦的脖子上套了好多圈,还是多了些,耷拉在腰上,巾尾还有些许小小的流苏,流苏上面,挂着一个亮红色的小花。
顿时,周身便有了一股暖意,就像层小小的罩子似的,只要有它在,那么风与雪就永远在外面,而他则永远不会觉着寒冷。
“咱家亦儿想吃饺子吗?”
帮围巾围好,她才站起身来,然后对着何亦伸手。
小何亦见此,抬起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又吸了吸鼻子,便赶忙抓住了妈妈的手,然后嗡声稚气的回答道:
“想。”
她的手热腾腾的,小何亦捏的很紧,像是生怕妈妈把自己弄丢似的。
“那走吧,去买饺子皮,不知道超市这会儿还新鲜吗,要不然咱们娘俩干脆走远一点,去城中心买点中筋面粉吧?然后再回家弄,嗯......擀皮,剁馅,调味,冷藏三分钟,还挺费时间的,那还是先让你爸把肉拿出来解冻,剁碎吧,不能让他啥事不敢吃现成的,这件事上,亦儿你要跟我站在统一战线噢......”
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微微弯下腰,比出拉钩的手势。
而小何亦只是有些愣愣的仰着头,看着妈妈的样子,他什么也看不清楚,眼前只有白雪纷纷,从眼前飘落,落到他鼻息所及的围巾上,但他仍是开心的笑着,伸出了手,
“嗯!”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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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爸,你饺子皮擀好没有啊?”
“再给我十分钟!我今天必定把这饺子皮擀成完美的圆!”
“十分钟又十分钟,要是再等你,我跟亦儿都能准备吃冬至的饺子了,让我来。”
“不行,这是原则问题,我何某怎么可能连坨面粉也搞不定?!”
妈妈见厨房里的爸爸仍顽固不灵,于是便直接站了起来,挽了挽袖子,也走进厨房去了。
果然,不一会儿,爸爸便灰溜溜的走了出来。
不太合身的围裙套在腰间,可爱的猫咪图案上横七竖八的划着白色条纹,连他自己的脸上都沾上了些许面粉,此时似乎不太好意思的挠着脑袋,慢慢坐回沙发上,嘴里还不停的向小何亦细声解释道:
“亦儿,别听你妈妈污蔑我,你说就擀个饺子皮,怎么可能难到你爸呢对吧?”
而何亦则只是静静听完爸爸的牵强解释,
“嗯。”
然后也笑着回道:
“从很小的时候起,爸爸就能够做到好多好多,我不能做到的事情,从小,只要有爸爸在,好像就没有什么是大不了的,因为爸爸最后都会出现,然后一下子解决所有的麻烦。”
爸爸听到这话,嘴角立即便是一阵疯狂的抽搐,但他仍是绷直了身子,微扬起头,然后清了清嗓子,然后反复张了张嘴,似乎在确认说辞。
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只是坐到小何亦的身旁,伸出他的大手,抚在何亦的头上。
耳边,只能听见头发窸窣的声音,以及那只大手的温热,绵绵而来。
虽无声,却又震耳欲聋
好一会儿,他才再次开口,嘴角的笑意清朗:
“对了,亦儿你不是一直都很像去香格里拉玩吗?明天爸单位放年假,想不想一起,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还可以学滑雪噢。”
说着,他便伸出右手,握拳,
这时,妈妈也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然后说道:
“啊说起来,亦儿说这个事情很久了呢,那咱们全家就趁这个机会,一起去看看吧。”
依旧是那温柔的笑。
而小何亦则似乎没有太多反应,只是神色有些木楞,他微低着头,看着自己已然握成拳的右手,然后将其缓缓举了起来,
香格里拉?
这是他在父母耳边念叨了无数次的地方,因为据书上说,那个地方,就是天堂。
妈妈总说爷爷去了那里
可......
这世上,真的有天堂吗?
“怎么了,亦儿?以前总念叨着,现在不想去了吗?”
爸爸似乎有些不解,拍了拍小何亦的头,然后笑着说道:
“不会是害怕滑雪吧?没事,爸爸妈妈会一直在旁边陪着你的...”
话音刚刚落下,厨房那边的妈妈也接着说道:
“嗯,爸爸妈妈都会滑雪,亦儿一定也能学会的。”
听完,小何亦低着脑袋,捏了捏拳头,然后才看向眼前的爸爸妈妈,眼角微红,但他仍懂事的笑着,
然后缓缓将小拳头碰向爸爸的大拳头。
直至两者触及的那一刻,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巨响。
就像是无数镜片破碎的声音,
还夹杂着......
火花迸溅的轻响
家里的一切,都忽的燃烧起来。
从四壁,到电视机的边角。
爸爸妈妈的结婚照被烧掉了,自己的出生照被烧掉了,火逐渐往上蔓延,藏在相框里的记忆渐渐吞没,
而小何亦却仍只是缓缓站了起来,没去看墙壁一眼,
因为,在他的视线之中,满墙的相框里,被烧掉的,本来就只有他一个,爸爸妈妈的脸,总是有团雾,怎么擦也擦不赶紧,就算是火,也不行。
他缓缓走到落地窗边,
刚刚坐着的沙发已然只剩下焦黄的框架,相框变成黑灰落下,积在墙角。
窗外,又变成了什么也看不清的大雪,白色的高墙挡住了眼前所能瞧见的一切。
风吹进来,
有些冷。
屋里的火,似乎也是冷的,四壁已然却都已被熏成深黑,脚下的瓷砖一片片裂开,也变成了干燥的粉末。
恍惚之中,他似乎瞧见,窗外茫茫的雪白之中,有谁在院外的垃圾桶上,放了一本书?一本黑色的书。
白雪似乎都未能落到那书身上分毫,它就那样孤零零的躺在那儿,作为这窗外世界里,
唯一的别色
他忽然想要看看,那是一本怎样的书呢?
但是......
“饺子好喽。”
“亦儿,在发什么呆呢,快来快来,吃完之后,咱们就该准备准备旅游要的东西了。”
“孩子妈,猪肉白菜馅的是哪些啊?”
“左边的是你喜欢的猪肉白菜,右边的是亦儿喜欢的牛肉馅。”
【亦儿,你还在等什么呢?】
而何亦看着窗外,眨了眨眼,眼前再不见任何别色。
他裹了裹衣服,便转身,
家里的一切皆在熊熊燃烧着,每走过一片瓷砖,皆于下一刻化作粉尘,电视机的画面滋滋闪着,脖子上的围巾不知何时也燃了起来,发觉时,已然只剩半空中那朵小花还在燃烧,灯轰的坠下,砸在茶几上,溅起玻璃碎渣四射,几块划过小何亦的脸与手,鲜红缓缓流出,其中最大的一片,
则径直贯穿了何亦的胸口
而唯一安好的地方,便是爸爸妈妈所在的餐桌旁,桌上有两盘饺子,爸妈分坐两侧。
“你看你,怎么身上弄的这么脏。”
妈妈看了看小何亦疲惫的脸,然后便伸出手,为他抹去脸颊旁的伤痕。
“待会儿,可得好好洗个澡。”
小何亦只是任妈妈轻抚着脸庞,然后浅浅的笑着,眼皮似乎因为疲惫,有些微沉。
鲜血从胸口冒出,湿透了爸妈给他新买的外衣。
但还好是亮丽的鲜红色,不太显眼,
他好久以前就想要穿一次这种颜色的衣服了,特别是冬天时,因为看起来,很热闹,不会让人觉得孤单。
“还不是因为你带着亦儿在外面逛那么久嘛,你看把亦儿累的。”
这时,爸爸刚吃完一个饺子,然后摸了摸小何亦的头。
“要不然,先让孩子睡一觉吧?”
火焰仍在肆虐着,餐桌周围像是被点燃的相片般逐渐消弭,桌角下满是新生的火焰,就像是片金黄色的海洋,在试图将一切淹没。
血滴落入其中,亦无法惊起些许浪花
“嗯。”
妈妈看着已然不时咳嗽的小何亦,便也握住了他的小手,然后温柔的问道:
“亦儿,你累了吗?”
而小何亦却没有回应,只是仍微微的笑着,然后竭力抬起头来,看向两旁的爸爸妈妈:
“好累啊。”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没有你们的每一天,都好累。”
火焰已然漫上桌腿,但身上,却仍只有愈发冰透了的冷意,
“我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爸爸妈妈说......三叔他根本不是个好人,你们不在,他就拿走了爸爸的车钥匙,还有爸爸公司的所有股份,即使后来我成年,他也没有还给我们家。”
“二嬢让我去她家住的前提是,必须用妈妈的首饰来换,在她的家里,我不能吃的比她多,不能做的比她少,不能看电视,不能在她的儿子洗澡前洗澡......在城南的那个小房子里,有一次,我差点被重感冒要了命,因为那时我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去接水,也没有钱去买药,那个房子里的水管也是坏的,总是要满出来,穿着被沁湿的衣服去学校,还会被同学白眼......还有......”
不知过了多久,小何亦始终在说着,左手仍放在兜里,死死的握住着些什么,而爸爸和妈妈则始终在温柔的看着他,有力或是温和手轻轻触在他的头上或是手上。
直至......
“轰”的一声巨响,
餐桌骤然间坍塌。
随即火焰爆燃,绚烂的金黄淹没了整个家,
而世界,是令人发冷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