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亦就那样站在玄关。
静静的,
像是被暂停了时间,像是被冻在了晚冬临了时的春里。
“你还好吗?”
他干涩好久的喉咙,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好像是由早夏的风送来,并不算炽热,但也烫得嘴唇有些失色。
寂若秋日夕阳微光下的残枫。
正如那双深玫瑰红色的眼眸看向这边时......
并无任何情感的波纹。
却也淡了四季。
何亦突然觉着问的莫名其妙。
明明自己不过是个陌生人......
明明此次不过是初见。
他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两只手悬在空中无意义的比划着。
就像是第一次,在水叶网咖,那个追寻“marinaabramović”而来,不会日语,只能用手势的“行为艺术家”。
“我,我的意思是,你的哥哥,我是他的朋友,他还好吗?”
多么生硬的改口,说的还是汉语。
就像是硬想从石缝中穿过的沙子。
再者
自己跟“源稚生”真的算是朋友吗?
他不知道。
现在也无从得知。
跪坐在缘侧的少女,听完这个突然闯入的少年的话语,眼眶分明微抬了一下。
似乎听懂了。
然后便转过头,双手从膝上拿起了什么。
而后,院里便只剩空竹蓄水,偶尔碰在石上的声音。
何亦望着她的背影。
看起来是那样飘渺。
映在院里的翠绿轻响里。
竟像是在水中。
似乎只要伸手去触,一切便尽皆消逝。
只剩几片模糊倒影的碎片......
溅起水花寥寥。
但很快,她便又回过头来。
有些期待的看着何亦。
双手举着一个樱红色的小本。
上面似乎写着一段端正而娟秀的日语。
“行為芸術家ですか?”
行,行为艺术家?
何亦看懂了她写在上面的日语,应该说大部分常用的日语,何亦都能看懂了。
只是不会说。
一开始还没搞懂是什么意思,但很快便又想了起来。
竟有些怪不好意思的。
自己当初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随便编的一个谎。
原来源稚生还真信了?
然后还说给了绘梨衣听。
只是......
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自己留在“8号叶脉22间”的那张纸,那枚硬币。
答案肯定的话。
那么他就应该知道自己还活着。
答案否定的话。
那么就说明赫尔佐格成功了。
成功的在东京抹去了“何亦”这个存在。
但其实无论是哪一个答案。
都无法解释自己一个“行为艺术家”为什么能突破近百人的护卫。
来到这儿。
如果这里如实说的话,源稚生会知道。
赫尔佐格也迟早会知道。
那么接下来,就算是在卡塞尔学院,自己也不会安生了。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安排进个杀手来什么的?
所以......
“是......过。”
这两个字突然就脱口而出了。
如实回应。
看着她的眼睛。
刚才考虑的许多一下子烟消云散。
变成一缕烟飞走了。
没办法,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谎来......
又或许是根本不愿说谎?
特别是,
对“她”。
何亦甚至觉得现在站在这儿的根本不是自己。
绘梨衣听到他的回答,似乎有些惊喜,眉眼微展。
低下头又写了些什么。
然后便直接站了起来,白袜踩在实木上,仍能听到轻微的声响,小步但略快的走了几步,“哒哒”作响。
正如何亦此刻的跳动过快的心脏。
走到了那个房间的正中间处停下,跪坐着对向少年。
离他半个房间的距离。
手上仍举着那个樱红色的小本。
“你好厉害。”
她总是浮着一层雾气的眼睛,此刻却似乎徒增了些许色彩,愈发动人。
何亦看到了纸上的内容,不知为何。
却是沉默。
他似乎是在笑着的。
可笑的却是自己。
亦慢慢跪坐下来,对着少女。
离她半个房间距离。
厉害吗?
何亦自然懂得她说的是在水叶网咖之中杀死半龙卫的事。
厉害吗......
如果没有源稚生在正面牵制。
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机会将童子切插入半龙卫的后背。
如果没有源稚生用“言灵•王权”压制。
自己根本不能将童子切完全刺穿半龙卫的身体。
可能刚靠近数米之内,便被一拳打飞。
甚至撞嵌进墙里。
如果真的厉害......
那么那时便是角色互换,该自己一巴掌拍死那只半龙卫了。
如果真的厉害......
那么现在!
自己就该不顾一切,直接冲向那个该死的禽兽。
将他碾成渣滓!
可他不能。
他那时不能拍死半龙卫。
正如现在杀不了那个禽兽。
就算是拼掉性命,冲去强行杀死了现在甚至一掌就能捏死的赫尔佐格。
那么绘梨衣的血统病该怎么办?
血清不知道会有用到多久。
她随时都可能会死的!
所以必须要找到真正的药,完全治愈这个病的方法才行!
所以自己需要关于这方面的知识。
而这绕不开赫尔佐格。
绘梨衣是他带来这里的。
血清也是他带来的。
这也是为什么自己需要加入卡塞尔学院的原因之一。
那儿有这个世界最为完备且系统化的,关于“龙”的知识。
还有叶子,爸妈,甚至是李瑞安他们。
当赫尔佐格消失,死亡。
那之后,将要被不知真相的蛇岐八家跟猛鬼众追杀的不仅会是自己。
还会是与自己有关的所有人。
那就杀后与他们解释?
这是个玩笑。
谁会相信一个突然冒出来干掉他们领导人的无名少年?
一切
“我不厉害,我很弱,我连在乎的人都救不了。”
何亦笑得有些悲哀,茫然。
充满少年的不知所措。
微低着头,望着玄关木板的缝隙。
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少女的小本上已然写好了新的一行,在新的一页。
举在身前。
她总是阴晴不染的神色,此刻满是认真。
“你救了兄长。”
还不待何亦说话,她便又将那个小本翻回了前一页。
那句“你真厉害”之后,不知何时已经加上了一个浓墨的感叹号。
然后又翻回了那一页,微低着头,写了起来。
很快便再次举起了那个小本:
“我听了47遍这个故事。”
下面还有一句,写得格外大些。
“你一定是个很温柔,很厉害的人!”
何亦看完,心脏顿时好像被突然勒紧然后又松开。
使得呼吸都有一瞬有些滞然。
他的嘴角张了又张,一时却是说不出任何话来。
只是那灿烂而眼角带着泪花的笑容。
已然说明了一切。
“哈哈......还是第一次听说,但真的很开心。”
绘梨衣见此,不知是何心情。
可眼眸之中分明已有许多光彩。
她又开始下笔,写在本子上。
问起在水叶网咖之中的细节。
问起行为艺术是什么。
问起街霸该怎样战胜兄长。
何亦一个接着一个的回答,笑着,乐此不疲。
轻快而自然,就像是跳动在钢琴上的音符,小提琴上拉动的音律。
演奏成一首关于此刻的诗歌。
少年少女隔着半个房间对坐。
中间有着无数个日月的春夏秋冬。
此时微风偶尔吹过。
吹动风铃悄然撞到边上,清脆动听。
树边的小蝉亦偶尔唱响。
竹筒撞到石上......
这便是整个夏天。
可
若真是整个夏天就好了。
很快,不知是有多快。
反正回过神来时,已然日落西霞。
橘色的余光停在了绯红色的墙沿,靠在了缘侧的边角上。
如果时间能够就此停止,该多好?
可一切
终将迎来结尾......
“咳咳!”
从何亦突然咳出一口血来为止。
何亦只是看了一眼右手中的鲜血,然后便放下了。
“终于还是要坚持不住了吗......”
其实从在天空中突然觉得自己又清明起来了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缺血的情况虽然减弱,但是从未停止。
而现在,还是到了极限。
他捏紧了右手,然后便插进了兜里。
没有让绘梨衣看见。
他想要让这次的初见,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
“我似乎得走了。“
何亦在最后一个话题之后,说出来了这句话。
绘梨衣低着头写着的动作亦随之一顿。
她赶紧抬头看了看。
看到的是少年认真的神情。
嘴唇张了又张,但终究逼着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拿起本子便写了起来,写得很快。
“明天还来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急切。
心里莫名有些空唠唠的?
好像他此次走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不喜欢离别。
就像是与那只小雀。
因为她知道,明天它不会再回到这个院里。
何亦此刻全身像是要被撕裂了,那次吐血好像是堵住裂缝的石子。
如今裂缝随着缺口已然向着四方延伸。
“明天啊,可能不会来吧。”
他依旧笑的温柔,说得淡然。
绘梨衣已然站了起来,用笔在纸上快速的写着。
“那后天呢?”
“可能也不会来吧……”
裂缝好似蛛网般,向着心脏不断的缠绕。
而且,何亦能够察觉得到,在他的言灵压力之下……
有人进来了。
“但……”
绘梨衣仍想要写的手停下了,眼眸之中雾蒙蒙的,好像带着水光。
听着对面那个少年的话。
他的身躯为何看来那般飘渺。
“在下一个这样的今天,下一个这样的夏天到来之前,我一定会来的……”
“为你,斩尽一切灾厄!”
少女与少年的距离是半个房间。
当少女跑到少年所在的玄关前。
只剩那熟悉声调的余音……
与一个老式复古单车的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