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捏了下自己手里的笔，立刻问道：“怎么说？”
关译心坦然道：“我发现，小怪物似乎格外喜欢潮湿、湿润的环境。”
顿了顿，关译心补充道：“就像是这样的雨天，它就很喜欢。”
说话间，她的视线望向了窗外。
度假村外面不远处便是海面。
今天的天气又格外阴沉，一眼望过去，海天微茫、黑潮涌动，深沉的夜色里回荡着海浪拍打岸边岩礁的声响。
陆离若有所思，“你昏迷前突然提到了‘海浪’和‘潮湿’两个关键词，是当时就有所察觉了吧？”
关译心按了下胸口，掌心似乎能够感受到自己胸膛里心脏正常频率的跳动。
她略微迟疑了一瞬，才开口说道：“其实，我当时想要表达的意思是，我的心跳好像和海浪拍打沙滩岩石的动静同步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当时的感觉，就只觉得，很怪异，仿佛身体也在失去控制，整个思维和意识都被拖入了那种极其缓慢的频率里。”
“至于当时那个有些潮湿的环境，则是让我联想到了另一个世界发生过的事情，所以有种熟悉的不好的预感。”
陆离立刻拧了下眉梢，“心跳同步，而不是呼吸同步？”
关译心点了点头，“对，我当时能够明确地感觉到，自己的心率频率很不正常。”
陆离听了，什么也没说，直接点开手机掐了个秒表。
大概也就半分钟的时间之后，他告诉关译心道：“目前这片海域的海浪拍打礁石滩的频率大概是3到4秒一次，一分钟大概有将近20下左右。”
关译心不禁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
短暂的怔愣之后，关译心失声喃喃道：“是小怪物的心率……”
她刚刚醒过来的时候，那个慢到离谱的心率很可能是小怪物的这件事，还是关译心自己告诉陆离的。
只不过，关译心当时只是身体本能隐隐有所察觉，她并没有立刻就将这个数字和海浪拍打礁石滩的频次联系到一起。
陆离低头就在自己那一摞a4纸上飞快的做笔记。
关译心好奇地瞥了一眼。
她本来是想看看陆离是怎么总结这一段信息的，结果，直接就被满屏幕的速记符号给晃晕了眼睛。
关译心甚至有种微妙的既视感。
那些细长的速记符号，恍惚就像是各种形态的小怪物在那里扭来扭去。”
陆离写完之后就抬起头。
对上了关译心此时一言难尽的表情，他也不介意。
他还主动朝着关译心示意了一下，告诉她道：“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就是我们俩刚刚聊天的内容，再加上一点我自己的猜测，毕竟灵感这东西稍纵即逝，有时候，乍一眼联想到的东西，还是挺有分析价值的。”
关译心：“……我也联想到了一点东西。”
陆离立刻做出了一个伸手邀请的姿势，“你说？”
旋即，他还随便从茶几上的零食堆里挑拣出了两瓶矿泉水，一瓶先拧开盖子规规矩矩地放在了关译心面前，也不管她想不想要，随后又拧开一瓶，直接自己拿起来抿了口水。
关译心幽幽道：“你肯定知道广播体操吧？见过体育老师办公室的墙上贴着的广播体操图解吗？你看你这一页速记符号，它像不像是一只小怪物在这里做中学生广播体操？”
“噗！”
陆离猛地别过脸去，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他“咳咳咳”的用手背捂着嘴呛了好几声才喘息气平复下来。
再低头看一眼自己的速记符号，明明符号对应的内容还在脑子里盘旋，但是，十分魔幻的，他现在也觉得这些符号充满了小怪物在这里扭动的即时感了……
陆离喃喃道：“好像还真有点火柴人——不对，应该叫火柴小怪物那意思，不过那小东西本来长得也挺像速记符号的……啧，你这个形容也太精神污染了。”
他就是随口这么一说，结果，旁边关译心的脸色却突然变了变。
陆离的观察力是何等的敏锐细微，关译心脸上任何一个微小的情绪变动，他都立刻捕捉到了，刹那间的惊异之间，已经在心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他这句话里，能够让关译心这么冷静的一个人勃然变色的东西，自然不可能是他们俩都提了无数次的小怪物，或者是没啥意义的火柴人这种事情。
那么，关键词就只剩下一个了。
应该是“精神污染”！？
正好，“精神污染”这个词语，不需要更多的理解，只是单纯的顾名思义，也能和他们心知肚明的很多“不能说”这件事对上……
两个人再次不约而同的互相对视了一眼。
不过这一次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陆离又“咳”了一声，重新把话题转了回去。
他接着关译心之前无故昏迷的事情说道：“海浪的频率和人呼吸的频率较为相近，所以，人在海边散步的时候，呼吸会受到影响而变得舒缓放松。”
“至于心跳，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外界的声音和心脏共鸣并不会让人觉得放松，反而会引起心跳和心脏共振，进而引起神经系统共鸣，直接感受就是出现心脏不适的症状。”
略微停顿了一瞬之后，陆离补充道：“不过我觉得你之前不舒服除了心脏共振之外，心率太低的问题明显更严重。”
要不然那些医护人员也不会万分紧急地要给关译心静脉注射阿托品针剂。
然后，针尖还没扎进去，就直接把关译心身上那只小怪物给刺激得发飙了……
两人不禁面面相觑。
陆离幽幽道：“说起来，你知道小怪物之前是藏在哪里吗？它好像就是在你身上的，但是你自己都毫无所觉。”
关译心握着笔在a4纸上轻轻的划出了一道痕迹。
“倒也不是全无察觉。”她喃喃说道。
陆离一愣，“嗯？”
关译心拿起a4纸冲着他示意了一下，笔尖点到了她之前列出来的“第六天”这个时间节点上。
陆离瞥过去一眼。
第六天后面，关译心只写了两个关键词，分别是“贫民区”和“潮湿湿润的环境”。
陆离心中一动，“你是在那个世界的第六天遇到了潮湿湿润的环境的？等等，要不还是按照时间顺序，从头说起吧，我能接受得了。”
关译心瞅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她干脆将从自己突然出现在地下列车上出事，然后去了学校后，在宿舍里又遇到了一个有问题的学姐，没几天学姐直接被捕自己也被连累的挨了一通审讯，最后还遭遇了离谱的校园霸凌事件都纷纷打了个码清晰客观地描述了一遍。
陆离听完，整个人都被惊呆了。
“你这几天，过得是不是过于丰富多彩了点？”他小心翼翼地和关译心说道。
以至于，陆离突然就觉得，关译心回来之后直接被自己找上时表现得那么平静，除了她本身性格沉稳冷静的缘故之后，可能有很大一个原因在于，她这几天的经历实在是过于刺激，到了后面，大概整个人都麻了。
人的精神的可承受阈值，本来就是要么直接崩溃，要么越来越高的。
对于刚刚回归的关译心来说，被警察找上门这点小事，可能都不算什么了……
关译心却是深深地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才到了第五天而已，事实上，从第六天开始的经历，更加的让人，无法形容。”
陆离的反应很干脆，“你尽管打码说。”
说话间，他动作麻利的把之前写满了速记符号的a4纸垫在了下面，准备在一张空白a4纸上写新的记录。
关译心同陆离简要描述了自己对原身的怀疑和不安，然后便是自己循着光脑里的个人信息，一路从学校前往贫民区，找到了原身在贫民区十八楼的住处的事情。
“事实上，就我观察到的，贫民区这边的监控摄像头数量要远远低于正常的街区。”
关译心微微皱眉说道：“其实这一部分我有些不太理解，那个世界里的高级人工智能非常发达，他们明明已经在城市街区的各个地方都安装了360度的监控摄像头，所有人几乎都活在人工智能的监视之下，为什么贫民区那边却直接就成了人工智能监控视线的死角。”
关译心还举了个例子说道，“如果像是在偏远或者人烟稀少的地方，监控摄像头的数量稀少，我还能理解，因为那里的摄像头可能一天也拍不到两个人，大部分都会成为空置的资源，但是，那个世界的城市中，人口高度密集，尤其是贫民区，非常的拥挤狭小……”
“其实，如果是那种单纯的区分贫民区和富人区的操作，我还能理解，无非就是富人区有钱，可以自己雇佣警察、加强基础设施，贫民区则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但是，他们这个世界本身存在问题啊！我理解不了他们对贫民区的放任，那种——嗯，不太好说的危险根本无法被控制在贫民区的范围内。”
陆离明明并不了解那个赛博朋克的世界。但是，仅从关译心的描述中，他却露出了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对于这方面，我倒是有点想法。”
陆离语气平静地告诉关译心道：“按照你的描述，那个世界的社会形态，其实是存在严重割裂的，结合着贫民区这边的情况，我倾向于，这里存在至少两个息息相关、又截然不同的社会生态系统。”
关译心不解地看向他。
陆离也停下了手中的笔，简要解释道：“你提到的曙光科技等大型垄断公司，其实担任了国家政府的权利和义务，在这种情况下存在的联邦政府，我更倾向于它是存在于‘公司’与‘公司’之间角力的谈判桌产物。”
“至于你所说的贫民区，曾经显然也是‘公司’管理的一部分，只不过，那个世界的发展显然出现了很大的问题。”
关译心：“……我觉得那个世界的人活着就挺艰难的。不只是资源匮乏的问题，更严重的其实还是对所有人无差别的‘死神来了’进行时。”
陆离却否认她道：“不，这就是资源匮乏的问题。”
陆离笃定地说道：“如果资源丰富，‘死神来了’也是可以对抗的。”
关译心：“资源不足就放弃挣扎？”
陆离：“如果是在一个增量的时代里，很多人都不会太计较存量。唔，你可以把增量看做是能够一直上升的预期，存量则是人手中现有的资源。”
关译心点了点头。
陆离继续道：“而一旦增量不足，这个社会内的所有人就只能进行存量厮杀，所谓的公司垄断、阶级固化、贫民区，都是存量厮杀的产物。”
“这种情况再下一步，就是这个社会生态里的基层组织崩盘——这里的基层组织你当做是贫民区就可以，但是偏偏权利是没有真空的。”
“既然‘公司’选择对贫民区放手，那么，这个地方的基层组织、也就是贫民区内部失控之后，这里一定会产生一个代管。”
陆离顿了顿，选择举例说明道：“我不太清楚那个世界里都有什么新鲜的玩法，但是，用咱们这边的话来举例的话，乡贤、教会、黑社会，或者其它的一些东西，你选吧！”
关译心听到“教会”这两个字顿时心里一个激灵。
她毕竟还只是一个刚刚参加完高考的学生。
虽然年满十八岁也算是成年了，也因为自身家庭经历的缘故，比大部分同龄人更加的独立，但是，对于陆离突然提到的这类权力结构、社会形态方面的认知，她并没有一个十分完整、清晰的概念。
她有些怔愣的地看着陆离，突然就觉得，他的形象似乎瞬间就不一样了。
几分钟之前，她对陆离的定义还是一个差点被她带回来的小怪物创死的受害者。
现在，陆离的形象，却一下子就变得如此高大，兼具聪明冷静、睿智卓识。
想想陆离之前给小怪物记账的事情，关译心甚至忍不住有点担忧那小东西了……
陆离眨了下眼睛，“怎么说？”
关译心苦笑道：“他们选择的是教会。”
陆离耸了耸肩，脸上的表情毫不意外。
他随口说道：“宗教最初的起源就是，人类面对无法挣脱的苦难而选择的精神寄托，毕竟逃避可耻但有用，是吧？后来，随着社会阶段发展，宗教就成了剥削阶级的重要精神手段。”
顿了顿，陆离看着关译心继续追问道：“然后呢？你在贫民区里遇到了什么。”
关译心想了想，“说实话，他们那边的教会、或者说邪教，玩得确实挺花里胡哨的。”
陆离做出了倾听的姿态，从容道：“愿闻其详。”
关译心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要打码的内容有点多，你随时提醒我。”
陆离：“？？？”
我们不是在讨论那个世界的社会形态吗？为什么话锋一转就要开始进入“不能说”的部分了。
关译心简要总结道：“这就是一个关于邪教团伙在基层组织——贫民区以旧教堂为根据地、疯狂传教顺便搞人体实验、顺便还对‘公司’继承人等发起冲锋的十分戏剧性的故事了。”
陆离：“……你先让我冷静一下。”
关译心点点头，“嗯，你慢慢冷静，我们可以慢慢聊。”
虽然说起来不吉利，但是，在意识到自己和小怪物之间的联系要更早也更深之后，再加上，之前昏迷那一场，让关译心顿时产生了自己这条小命岌岌可危的感觉。
所以，关译心今晚过来找陆离，就是打算把她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先告诉他。
反正把信息提供完之前，她是根本没打算睡觉的。
然后，关译心就愕然地看到陆离抓起电话三更半夜下了个工作指示：“把目前已知的‘失踪事件’相关人员全部隔离，不要询问他们任何信息，回头我挨个亲自谈。”
放下电话之后，陆离一双深邃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关译心。
“妹妹，我冷静好了，你可以继续了。”
关译心也冷静地看着他，表示道：“……挺好的，很高兴我们在今晚熬夜通宵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陆离：“……”
虽然他也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对上关译心亮得惊人的眼睛，肝突然有点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