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译心暂时压下自己的惊疑不安，被季沉烽拉着在拥挤哭喊的人群中一路狂奔。
冲到了第11车厢时，关译心趁乱开口，装作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又、又发生什么了？”
她还特意用了个“又”字，假装自己早已经历过不止一次类似事件。
地下列车车顶某道细微的红点光线从关译心身上一扫而过。
在扫描季沉烽的时候，却仿佛有意识地停顿了一秒。
季沉烽几乎是立刻摇头，急促地说道：“不知道，我们跟着指示走就对了！”
关译心面露恐惧、惊惶无措地和同样语气慌乱的季沉烽对视。
然而她的心底却是微微一沉。
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她仔细回想着刚刚瞥见的晦暗画面。
那些捕获乘客的场景，有点像是……抓捕住猎物之后变成茧的蛛网？
这一路上，地下列车内部的警告音、红色的光照，连同后来开启的地面箭头指示灯，足以证明，地下列车虽然遭遇了意外，但是，电力供应系统始终处于正常工作的状态。
刚刚的逃生途中，地下列车的车厢反而在遇到危险的瞬间主动关了灯，就连地面的指示箭头亮度都微弱得如同一点萤火。
就仿佛，生怕被人看到什么。
意识到这一点后，关译心顿时心中悚然，心脏怦怦直跳。
车厢内频繁闪烁的黯淡光线，是为了阻止乘客发现凶手？
突然之间，车厢前面又传来了一阵嘈杂。
有人宛若逃出生天般发出惊喜的尖叫：“清理者来了！”
“快给清理者大人让开路！”
“谢天谢地，我们没事了，我们安全了。”
关译心抬眼望去。
随着几道沉重的脚步声靠近，几个穿着黑色制服、手里端着类枪型武器、全身机械武装的人，从拥挤的乘客中逆行走来。
当这些人走近时，刚刚还沉浸在哭喊和嘈杂的人群，仿佛突然被扼住了喉咙，声带里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乘客们全都沉默着缩挤到了车厢的两侧。但他们看向“清理者”的眼神，却充满了感激和景仰。
如同摩西分海一样，无比拥堵的人群愣是在几秒钟的时间里给那几位“清理者”让出了车厢中间足够宽敞的通道。
关译心和季沉烽也无声地汇聚在了车厢边缘一侧的人群中。
伴随着“咚、咚、咚”的沉重脚步声，这节车厢似乎都在因为他们的步伐而微微晃动。
关译心很快收回视线。
她低下了头，却突兀地看到，踏在车厢地板上的机械义肢泛着金属无机质的光泽，冰冷的机械造物就这样顺着那人的小腿一直延伸到了黑色作训服的裤管中。
只有科幻电影中才会出现的人体机械改造的画面就这样呈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一瞬间，关译心有种难以形容的复杂和震撼之感。
当“清理者”走过去之后，这节车厢连通着9号、10号车厢方向的金属门再次关闭，隔断了视线之后，11号车厢内的灯光也瞬间复原。
光线骤然从暗变亮。
关译心有些不适地遮挡了下自己的眼睛。
此时，之前车厢内压抑的寂静瞬间消弭于无形。
“呜呜呜，妈妈……”
“好痛。”受伤的乘客发出痛苦的呻吟。
“没事了没事了。”
人们不再疯狂地奔跑，而是顺着通道指示的方向，颤颤巍巍地离开了车厢内部。
关译心和季沉烽也不动声色地跟在了人群中。
她这才注意到，车厢内的乘客以年轻人居多，还有少量的中年人，老人和孩子却近乎没有。
所有人的表情都是相似的茫然和麻木，并且，有不少人身上都存在机械改造的痕迹。
相较之下，还抓着手走在一起、并且身上没有啥金属零件的她和季沉烽，反而像是人群中的异类。
关译心的心中“咯噔”了一下。
在尚未弄清情况的时候，在人群中过于凸显绝不是一件好事。
季沉烽侧过头来，看了关译心一眼，无声地指了指她脸上的位置。
关译心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颊，有些微粘稠的液体。
她低头看了下指尖的红色。
——是刚刚不知道哪里溅射出来的血。
关译心感觉自己的心脏揪紧了一下，她的嘴角颤了颤，终于还是沉默下来。
两人没有交流，一路无声地跟着人群从地下列车里出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之前那么一长段距离的奔跑后，所有人的心脏都在剧烈跳动，没有谁能注意到关译心的不对劲。
离开车厢后，季沉烽松开了拉着她的手，低声提醒道：“我们从紧急疏散通道离开。”
关译心继续沉默着点了点头。
紧急疏散通道并不冷清空旷。
关译心左右环顾着看了好几眼，才反应过来，通道上下左右粗糙的岩石墙面上，竟然360度地全部涂满了颜色亮度和饱和度极高的小广告。
【机械义体，高价回收】
【勤俭不能致富，投资才能发财，年化收益250%，专做小额区块链】
【断肢定制，中等价格，高端奢享】
【还没有厌倦你脆弱的身体吗？人体器官，以旧换新，换义肢再送至高六期免息】
【夜宴夜总会急聘，当日面试，当日上岗】
在旁边，还有一些图文并茂绘制在一起的深夜寂寞抚慰人心的色情广告。
看到这些东西，关译心有种世界观被冲击的震撼感。
她也不是没在现实世界的电线杆上看到过各种关于男科医院、美容整形、办假证的小广告。
但是，从没有这样直观、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世界是不同的。
心底隐藏的恐惧和不安，缓缓蔓延开来，让关译心的背脊浮出一层寒意。
广告的投放是要遵循有效受众扩大原则的。
这些商家竟然会在疏散人群的安全通道里画满各色广告，连头上面的穹顶和脚下的地板都被各种文本信息塞满，那就只能证明，这些安全疏散通道的使用频率并不低。
并且，经过这些安全通道的普通乘客，正是这些广告的目标群体。
机械义体回收、人体器官回收、断肢定制更换，以及急聘招工信息……
无疑也就意味着，死者的回收利用、伤者的挣扎求生、以及贫困者最后的来钱手段。
而且，对于刚刚车厢内发生的致命危机，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死亡在这里显得如此稀松平常。
从充斥着大量堪比精神污染的广告信息通道中走出来后，外面的世界依旧潮湿晦暗。
组成钢铁丛林的城市建筑高耸入云，用宽敞的顶层吞噬了所有的阳光。
巨大的电子广告牌和刺眼的霓虹灯昼夜常亮，仿佛早已经混淆了白天与黑夜的界限。
刚刚才经历过生命危机的乘客，此时却沉默地如同流水线上的毫无生机的工业品。
他们有人甚至拖着断肢、浑身染血地蹒跚离开。
他们暂时死不了，活着却又不痛快，所有人的身上都是相同的疲惫麻木、狼狈不堪。
关译心闭了闭眼。
她缩进袖子的指尖有种发麻到近乎失控的微颤。
突然之间，旁边的季沉烽发出了一声低呼：“嗯？”
关译心微微一惊，看到季沉烽抬起了自己的手腕。
同他一样，她发现自己手腕上的光脑屏幕也同时亮了起来。
“因不可抗力，您原本的车次已暂停。需要前往中央大学的乘客，可在27分钟后，免费乘坐n-e-315向地下列车前往目的地。”
关译心：“……”这个消费者保护协会的同款车次数字真是恰到好处。
季沉烽扫了一眼光脑上的消息，然后特意冲着关译心晃了晃自己的手腕，“联邦政府为大学新生免费发放的基础款光脑，我刚刚看到你的中央大学临时通行证了。”
关译心的眼前顿时一亮。
同一所大学的新生身份，显然有助于迅速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
再开口时，季沉烽说话的语气明显比之前要热络起来。
“我是打算今天去学校进行新生注册的，等下我们一起？”
听到这句话，关译心的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了一些似乎和学校有关的画面。
只不过，那些记忆只是零散而粗暴地强行塞进了关译心的脑海中，并没有组合成任何有明确逻辑的东西。
从她耳畔突然出现诡异的“滋啦”怪音，再到自己突兀地出现在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让关译心找不到任何头绪。
在她对这个世界近似于一无所知的时候，自然是立刻欣然答应了这位未来同学的邀请。
关译心表现得有些腼腆，声音细如蚊讷地主动和季沉烽搭话，就连手指都没忘记做出紧张的动作去扭着自己的衣角。
他听不听得清没关系，反正人都会按照自己的逻辑脑补。
季沉烽缓慢地打量着面前这个校友女孩。
柔弱、恍惚、胆怯、对别人的善意无从抗拒。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点温柔的笑容，甚至相当主动地和关译心做了个自我介绍。
季沉烽随口道：“我家在中州基地，每年中央大学在中州的招录名额都很少，今年就只有四个。”
——这是他现在暂时使用的虚假身份。
中州？这不是河南的古称吗？
刚刚经历过高考的关译心dna动了。
原本她只是将季沉烽看作一个导游类工具人。
但是在听完对方的自我介绍后，关译心看季沉烽的眼神都变了，顿时肃然起敬。
河南省高考前四！？
卷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