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停尸间见过高雄的遗体后,过了数日,我才恢复元气。
虽然恢复了元气,但我内心却感到深深的惭愧。你去世这么多年,我都难说恢复完整,可是,高雄同样的去世了,我恢复元气,却只用了这么多的时间。
——我感觉到对他的深深愧疚。
在不安的驱动下,我再次来到高雄的总部大楼,来到曼尼所在的楼层。
曼尼也再一次地迎了上来,曼尼对我说:“她过来了。她就在里面。”
曼尼说的是苏。
律师事务所早上也通知我,苏已经结束了司法部和警察局的依法质询和传讯,从传讯地点被放出来了。
这是可以预料的。因为她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她所了解的情况,要比调查部门的已知情况,少多了。
我看向高雄曾经的办公室。
——门口的封条也已经拆掉了。玻璃窗上的隔帘放下低垂着。从外面看去,什么也看不见。
曼尼说:“她在里面。她早上就来了,一个人待在里面。”
我说:“门上的封条拆了?”
曼尼说:“是的。昨天他们来拆的。其实,拆不拆的也没有什么区别了,里面能拿走的东西,统统都拿走了,就连通风管、墙壁板、天花板和地板,他们也都拆下、翻开来检查过了。”
我叹了口气。我说:“她怎么样?我可以进去吗?”
曼尼说:“唉,突然发生这种事,作为一个妻子,还能怎样呢?她在等你,请进去吧。”
(三)
在高雄巨大的办公桌后面,我看到了独自坐在那里的苏。
她全身都穿着黑色的,表情僵硬而紧张。
她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把面向窗外的椅子转了过来。
她靠在椅子里,看着我。
她木然地看着我,说:“是你吗,心心?”
我说:“是我。”
她说:“所有的人都躲着我,好像我是瘟疫的源头一样。我以为你了解情况后,也回去了,以后不会有人再来了。”
我说:“我不会。我就是在等着你的。”
我说:“虽然这次我只拿到旅游签证,入境的时间不是很长,但是,我想等你来。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刻。”
苏说:“我也很想见见你,也许,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说:“关于他的那些生意,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会对我说。他知道我既不感兴趣,事实上也听不懂。”
她说:“这里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把什么都搬走了,连他的私人物品也一件都没有留下。所有的文件,还有电脑什么的,警察全都拿走了。除了家具,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在这里也找不到任何线索。也许,我永远都不可能知道这是为什么了。我猜,他走上这条路,就是为了让整个世界上再也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突然笑了起来。
她说:“多么可笑。这个人,他是我丈夫!我和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生了三个孩子,但我作为妻子,竟然都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要这样离开我们!让我怎么对孩子们说!他从这里出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让我怎么对孩子们说!”
我说:“苏。你别这么难过。也许,他正是为了不要让麻烦连累到孩子们。也许,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苏说:“只有上帝才知道,做这个人的妻子有多么的困难!我是所有人的笑柄!因为我丈夫死了,而我就像一个白痴一样,问什么,什么都不知道!要知道,他们那样追问我的时候,我感到深深的羞耻!我倒宁可能是他的同谋!”
她说:“我坐在这里,看了一早上的高楼和车流。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人生是这样的荒谬过!”
我说:“苏。他对你的爱,是真诚的。虽然他用了特别的表达方式。我想,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危险的事情。他一直都判断自己没有一个好的收场。他一直都希望你能和他保持安全的距离,一直都在处心积虑地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们关系疏远,感情冷淡。”
我说:“但是,他知道你会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为你好。包括他最后的决定。”
苏说:“也只能这样相信了。”
她说:“几天前,他在这里坐着的时候,心里做成那个决定的时候,他一定有想过你。但不知道,有没有,曾经,也想到过我。”
她说:“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他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我看着她,深切感受到她内心的悲恸和凄凉。
苏说:“他对你,也什么都没有说吗?”
我想了想要不要告诉苏那封高雄生前设置了定时发送的邮件。那里面什么信息量也没有,不能提供给苏任何她想要的线索。
我决定不要说起这封邮件。
我说:“没有。对于内情,我、还有曼尼,和你同样的一无所知。”
苏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她说:“可最后留在这里的,就是我们三个,一无所知的女人。”
我听说过很多这样的故事。
留到最后的,一般都会是女人。
——没办法。女人比较重感情。没有男人,算计得那么精明。
(四)
苏站了起来,向我张开了臂膀。
她说:“谢谢你能过来,心心。可是,你干嘛要这么傻呢?所有的人都惟恐避之不及,你为什么偏偏要不远万里地跑来?”
我和苏拥抱在一起。
她在我肩头啜泣了起来。
我含着泪水,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我说:“我不能不来。我欠他的,实在太多了。没有高雄哥,我现在的一切,也都不会有。这个世界上,也早就没有我了。”
苏说:“我要把他带回英国去安葬。他不应该一个人孤孤单单地留在这儿。他应该回到我们身边,安葬在我们生活过的地方,和我们的孩子们一起,直到他们成年。”
苏说:“我不想再忍受,他死后还总有陌生的女人前来看他。”
我说:“不会有别的女人来了。”
我说:“她们爱的,基本上是钱。唯有你,爱的,仅仅是他。”
(五)
我现在知道高雄为什么要把那半边房子转让给我了:为了我扫墓方便。
他知道他突然去世的话,苏会把他安葬在哪里。
他希望我在他去世后能经常去看看他,帮他看看他的家人生活得好不好,帮他看着他的儿子们长大成人,帮忙他,确保家庭不要因此突然而坠入深渊。
他也希望时常能看到我和ann,如果他还有灵魂存留在某个地方的话。
这是他没有对我说明的愿望。
他知道,就算他不加说明,他死后,我也必定能明白他的想法。
从那时开始,他就已经计划好自己的结局了。
他早就做好了准备,一旦事情发生,他就会按照计划,如此这般地了结掉自己,从而结束所有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