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雄是一个很喜欢置业的人。他在这方面的兴趣比我浓厚多了。
很多人认为这是基于储藏各种女人的需要。但我知道,情况不是那样的。
高雄之所以对购买房子特别有兴趣,是因为他对归宿的渴求一直都是非常强烈的。
他虽然有数量众多的居住之所,但很多时候,其实他在内心,感觉自己是无家可归的。为了克服那种流浪的感觉,他的办法就是购买更多的住所。而越来越多的住所往往又衬托出更大的空洞。他就这样,慢慢地陷入了一种恶性循环当中。
有一件事情,特别能够证明高雄对于归宿感的渴求。
他买下那座著名的古堡之后,有很多人专程前往参观。
有一次,一位贵妇人参观了古堡后,惊叹道:“高先生,您的家真是太漂亮了!”
高雄听了,便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纠正说:“我的房子,夫人,我的房子太漂亮了。”
高雄后来对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有很多漂亮的房子。就像这一座古堡一样。”
他环视着古堡雄伟的大厅,说:“曾经有。”
后来,那位贵妇人对人说:“很多人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流氓,可我觉得,他有时候也很绅士的。”
我想,她的意思是:高雄是一个有着古典价值观和行为风范,骨子里深具末日感的人,而且,他对于这种末日感,略带自嘲地,不加抵抗。
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如此的。塞翁失马,安知非福。一件事情的好坏,是难以轻易论定的。
高雄去世后,他购置的这些产业,成为了挽救他家庭命运的重要救生索。
(二)
高雄的房产我并没有都去看过。事实上,我只看过很少的几处。其中有两处都在温得米尔湖区。一处是他购置的商用物业,开了一个小型的度假别墅酒店。由于它的位置非常稀缺,酒店经营得力,生意兴隆,名声远播,后来这处物业的升值达到了一个惊人的程度。高雄明智地在它的升值达到最高峰的时候,把它出售掉了,所得收入纳税之后,把它全部投入了一项包含自杀理赔的昂贵寿险中。
这是他对家人最后的眷顾。
距离这处房产大约8公里处,高雄还有另外一处房产。这是他经常居住的。他们夫妻经常会邀请朋友的家庭来这里度假。我也受邀在这里住过几次。
它濒临湖泊,可以从陆上坐车和从湖面坐船抵达。里面的房间星罗棋布,走廊迂回纵横,装潢充满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古风,前后的庭园里种满了风铃花和郁金香。看到这些花,就能够理解,高雄的内心其实始终都是非常柔和与温暖的。
他喜欢表现得粗糙霸气,只是因为他不想很多人看到他柔软的内心。
(三)
高雄一生交往很多也很杂,但在一件事情上他是非常挑剔的。这件事情就是邻居的选择。他所有的住所附近的邻居,全都是非常好的。
他在温得米尔湖区的邻居是一位英国贵族。
从房屋的外观上看,就知道这位先生的财力胜过高雄很多。
我曾经和这位先生吃过一次晚饭,他很健谈,言词风趣,喜欢诗歌,钢琴弹得很俏皮,指法虽然有点不拘小节,但音乐的感觉是非常出色的。
他的飞碟打得也很好。高雄常常和他切磋。但我只是听苏说过,并没有亲自目击过。我不参加与射击有关的活动已经很久了。
在从伦敦前往温德米尔湖区的高速公路近旁,高雄还在乡间买了一个小农场,里面包含了几栋经典英国农舍。他雇了个管家在负责经营农场,把其中的一栋农舍低价转让给了他的英国女秘书曼尼一家,作为她家的夏季度假屋。高雄本人很少在农场里,往往去的时候也就是停留一天两天的。但是,曼尼经常会去,一来代高雄监督一下农场的经营情况,二来她和丈夫都很喜欢这里的风景。虽然高雄的房产投资眼光很准,现在这里的农舍售价已经飙升了好多倍,但是曼尼已经没有出售套利的想法了。她打算离开职场之后就居住在这里养老。没想到,后来高雄出了问题,整个农场也被迫出售抵债了。曼尼不得不也跟着放弃了她的养老计划。
这个世界上的事情,还真是无常得很啊。没人知道那个拐弯会从哪里开始的。
小时候,我听说过一句禅诗,后面两句是:“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当时我觉得这话好古怪,很难理解。但现在,我知道这是真实地发生着的。
在时光和岁月里,流走的是我们个人渺小的生活和我们的人生成就,而留下的却是那些我们曾经居住过的房子,我们曾经泛舟过的河流。
先消失的是我们。转眼之间,落花流水,一生就这样过了。
(四)
但是,高雄在温德米尔湖区的房子,最吸引我的地方还不是这些。
这个住所里面有一样让我不能忘记的东西。那就是一只名叫嘟嘟的白天鹅。
我是第一次住到高雄的这栋物业里时遇到嘟嘟的。那时候,高雄带着我在码头上欣赏整个豪宅区的湖光山色。让我奇怪的是,出门的时候,高雄捧了一袋爆米花。
静止的水上有些波纹在扩散。一只白色的天鹅穿过湖面向我们游过来。
它柔缓平滑地经过水面,矜持高贵得就像天上的仙子一样。
它的羽毛闪动着丝绸一般的光。
它弯起长长的脖子,它游了过来,高雄蹲在岸边,把手里的爆米花递给它。
它便慢条斯理地在高雄的手里吃了起来。
它的眼睛好奇地盯住我看。
它看得那么柔情,以致于有一刻我觉得它在对我笑。
“它叫嘟嘟。我的宠物。”高雄说,“其实,它是野生的,就是这湖区无数天鹅当中普通一只。有天中午我在湖面驾船的时候,它一直在后面跟着我。它跟着我游荡了大半个湖面,又一路跟着我回到了码头。它这样忠贞不渝地跟着我,这样默默无声地跟着我,让我很感动,于是我到家后翻箱倒柜,找了好多食物出来,来到码头上,就像现在这样,喂了它很多好吃的。”
不想它从此就吃上瘾了。
随后的每个中午和黄昏,它都会游到高雄家的船码头附近等候着。
友谊就这样开始了。高雄家就慢慢变成了嘟嘟的御用餐厅,而高雄就成了它的御用大厨。
后来,和高雄家的各色人等都熟悉了,嘟嘟的胆子就大了起来。它常常摇摇摆摆地上岸,在高雄家的院子里仰首阔步地走着。
再后来,它就走到房间里面去了。
我在他那房子里度假时,有天早晨刚起床,就看到嘟嘟从一楼的厨房前面昂首挺胸地慢慢走过。
听说,它还光顾过高雄的床铺。
为此,高雄常常打趣说,他的魅力如此惊人,以至于一只天鹅都愿意和他同床共枕。
他说完就自己朗声大笑了起来。那种笑声现在还在我的耳边回荡着。
那天,我看着高雄用爆米花喂这只天鹅,忍不住被嘟嘟的美丽所深深吸引。
我伸手抚摸着嘟嘟的头顶。嘟嘟仔细审视了一下我,决定泰然接受我的抚摸,不中止吃爆米花的享受。
在我的抚摸下,它的眼睛享受地半睁半闭了起来。
我说:“她可能是你前世的情人。只是,你不记得她了。她又无法开口对你说。”
高雄说:“你这么好心,就替代她对我说吧。这样,我就能听见了。”
高雄出事以后,这只天鹅不知道怎么就觉察到了。它从此就再也没有游近过高雄泊船的码头。
(五)
高雄出事以后,他名下的私人物业不断被拍卖,以偿还他的巨额商业债务。
虽然苏很舍不得,但最后,终于也还是下定了决心,把温德米尔湖区的这栋住宅也出售掉了。
听新的屋主说,他们再也没有看到过主动登岸来亲近的白色天鹅。
我最后一次看到嘟嘟,是在湖区的公共码头附近。它和一大群白天鹅一起,蹲在游客通道的正中央。
我买了些好吃的东西放在手心里,走近它。
它安安静静地蹲在那里。它看着那些食物。它偏过头看着我。它的嘴靠近了那些食物,但没有吃。
它在我的手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它就掉头看着湖面,不再看我。
它会留恋着那个码头和那个曾经的身影吗?
嘟嘟是高雄给它取的名字,高雄的儿子们一直很不喜欢这个名字,他们私下里一直坚持叫它“小羽毛”。
其实,作为一只天鹅来说,嘟嘟是不会介意人们怎么称呼它的。它也不知道高雄后来到哪里去了,为何永不再出现。
这些,对它来说,都并不构成什么悲伤吧。
我看着蹲伏在人行道上,拒绝吃我手里食物的嘟嘟,心里不禁很感慨:
不知道在它天鹅的心里,有时候会不会偶然怀念过高雄曾经的存在和照顾。
大概不会吧。动物的记忆,都是很短暂的。
其实,我们人类的记忆,也很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