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郑沐桐。”
“年龄?”
“26岁。”
“6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郑沐桐缓缓抬起头,审讯室的灯光直刺眼底,像极了她盛夏时候透过树叶缝隙看到的阳光:“所有的一切都是从20年前开始的……”
东岭市南郊有一片建于六十年代末的别墅区,曾经作为整个东部地区的js研究所,八十年代研究所搬去了市里,这一片经过修整,变成了干部疗养中心,由于这里离市区距离不远也不近,风景优美,环境也清幽,很多退了休的干部就把家安在了这里。郑沐桐的爷爷家就在这片别墅区最里面的位置,而据说那是一间级别最高的房子。虽然已经变成了住宅区,但依然是js管辖,外人进出还是要到站岗的哨兵那里去登记信息。林沥杨住在这里九年,但是和妈妈一起来的次数还真的不太多,妈妈每次都是只给他送到门口就走,省去了登记的麻烦,而在这边执勤的没有不认识林沥杨的,他出入这里显然比出入他自己家轻易得多。
林沥杨躲在路灯的灯影后面,看着周玉洁去门岗那边登记,自己又往暗处缩了缩,等下见了沐桐那小丫头,她肯定要问新校服为什么脏成这样,为什么额头上会有那么大一个包,又为什么只有一个鼻孔流血……她的强迫症总是来得莫名其妙。
新学期开学一个月她也在家闹了一个月,终于她家老爷子同意让她早一年上小学,她特别得意地告诉他,你上初中了不起啊,我也要上学了,等咱俩上了一个学校,我看你每天都往哪跑……结果她忘了问,她要去的育真私立学校和他在的市一中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地方。所以,不知道她的第一天小学生活过得怎么样。
“走吧,”周玉洁走过来,想去拉林沥杨的手,林沥杨抬眼看着她,撇了撇嘴,径自走了,周玉洁轻叹一声,转身跟上:“沥杨,这次妈妈要走一段时间……”
“随便。”林沥杨走得不快,手里拿着一根刚才路上捡的树枝对着旁边的树丛轻挥,他有点讨厌,因为这一路走到郑沐桐爷爷家要二十分钟。
而这二十分钟对周玉洁来说显然是不太够的,她穿着高跟鞋,跟在林沥杨身后,这一片全是坡地,走了五分钟周玉洁就有些跟不住了:“沥杨,等等妈妈。”
林沥杨在离周玉洁大概十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回过头很是不耐烦地说:“你回去吧。”周玉洁张了张嘴,终是没有说什么,摆了摆手示意林沥杨继续走,林沥杨回身的瞬间,瞥见她脚踝处被高跟鞋蹭破了皮,手中的树枝又甩了几下便扔掉了,灯影下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缓缓地走着。
“沥杨……这次妈妈可能要走很久,大概要等你读大学的时候才能回来……答应妈妈,不要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了,好吗?”林沥杨停下来,看着地面上两个人影的距离慢慢拉近,最后重叠在一起,他心算了一下,似乎这次真的有点久,而且他也刚刚知道,他竟然已经和她差不多高了。
“随便。”林沥杨甩开周玉洁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便再也不等他,撒开腿就往坡上跑。
“沥杨!”周玉洁一个踉跄,脱了高跟鞋便去追,才跑出不远,就看到林沥杨站在前面的一盏路灯底下,正低着头去踢地上的小石头。
十二岁的少年,面部的线条还很柔和,个子拔得太快反而显得有些单薄,校服是蓝色的运动裤加白色的短袖,一只斜挎的书包被他拎在手里,跟着他的动作荡来荡去,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心思却一直很细腻,他站着的地方是一个社区诊所,周玉洁走过去就看到他手里拿着一个小小东西,见她过来就随手递给她伸手递给她,也不说话。
周玉洁看到那是两片创可贴,她这才觉得脚踝处有些疼:“谢谢你。”
“你……”林沥杨反而有些不自在:“贴上吧,省的疼。”
看他别扭着低着头不看她,周玉洁突然有些不舍:“沥杨,答应妈妈,照顾好自己,在爷爷家要听话,爷爷年纪大了,喜欢清净,你的篮球要到外面去玩,沐桐……”
“说完了吗?”林沥杨稍稍抬了抬头:“要走就别操心这么多。”
周玉洁再想说什么,却见林沥杨眼底微微泛着红,轻叹了一声,不忍再去看他,穿上鞋子继续往前走:“……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明白什么?林沥杨不屑,他不过是个包袱,这么多年来被她甩来甩去,所有的一切,无条件要为公司的事让步。
林沥杨冷冷的问了一句:“是公司的什么事情吧?”
“你知道,丰实是你爸爸留给我们的唯一的东西,为了你爸爸,更为了你,妈妈必须这么做……”
又是他……林沥杨停下脚步,只觉得额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情绪,林川对于他来说,就是相册里的一张张冰冷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周玉洁与他并肩站在当年丰实新落成的办公大楼门前,那时周玉洁大着肚子,所以那张照片也算是林沥杨与林川的唯一一张合影。那时周玉洁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月,而在照这张合影后的第五天,林川从丰实新落成的22层办公楼顶楼一跃而下,林沥杨因此早产,顶着七活八不活的诅咒在医院的保温箱住了一个月,才终于保住了一条小命。
所以对于林川,林沥杨没有多少感情,而周玉洁似乎也没对林川的缅怀,从来没有和林沥杨提起过他们之间的恩爱或是林川有多爱他们母子。周玉洁在那之后全身心投入到丰实的经营,虽然就目前的种种状况来看,丰实的情况不容乐观,近两年来,东岭日报的财经版时不时就要登出丰实正面临破产危机的新闻,后来时间久了,这样的新闻再上头版,也已经没人再当做新闻看,似乎丰实破产已经成为定局,即便在这期间周玉洁用尽了办法挽回。
这些事对林沥杨并没有什么影响,从四岁开始,他就长住在郑沐桐家,那时候郑沐桐还没有出生,他作为家里唯一的小孩得到了无上的待遇。
郑沐桐爷爷是行伍出身,说起话来粗声大气,性格有点暴躁,但对着小孩子却是温柔到了极点,林沥杨到郑家大宅的第一天晚上,郑爷爷就趴在地上给林沥杨当马骑,jwy吓得半死,生怕老爷子闪了腰扭了脚,老爷子一声怒吼把jwy撵出门去,抱着林沥杨仔仔细细亲了个够。郑沐桐的老爹郑临风当年已经三十五岁,膝下无子。郑沐桐的老娘陈岚二十九岁,是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当时一心扑在工作上,根本没有想要孩子的打算,郑老爷子也算是开明,没有吵着一定要抱孙子,但见到林沥杨还是欢喜得不得了。陈岚与周玉洁曾经是战友,两人在儿时一起进了文工团,周玉洁比陈岚大三岁,多年来,两人一直姐妹相称。林川与郑临风是大学同学,后一起创业,在一次军民一家亲的文艺汇演中,四人相遇,两年后,陈岚嫁给了郑临风,周玉洁嫁给了林川,只是陈岚婚后继续留在原单位,而周玉洁却与林川一起经商。
郑临风与林川共同经营地产与策划,当年的丰星在东部地区已经颇有一些影响力,后林川出走自立门户,丰星分为丰实和亚星。郑临风因着家庭背景,和原丰星的厚实班底,几年间业务拓展迅猛,已然成为了地产业的龙头。林川的丰实在之后也发展得不错,尤其是林川去世的前两年,丰实接连拿下临省的三块黄金地段,一时间在业内风光无二,只是没承想会在两年后发生那样的事。
当然,这些林沥杨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四岁之前他经常食不果腹,并不是因为没得吃,而是家里的保姆对他不怎么上心,周玉洁经常接连几个月都不见人影,直到某次林沥杨因营养不良连续半个月高烧不退,周玉洁才出现在医院。第一次出现她在林沥杨床边坐了四十分钟,接了十五个电话;第二次出现她只匆匆看了一眼;第三次出现……第三次她没有出现,林沥杨只听到了病房外面的争吵,然后陈岚和郑临风走进病房,把林沥杨接到了郑家。
从那之后,林沥杨便在郑家住下,偶尔周玉洁在东岭现身,他才象征性地回之前的住处看看,但决不在那里过夜,这么多年,似乎郑家才是他的家,而周玉洁只是个偶尔能看到的远房亲戚。他在郑家一直受宠,即便是后来郑沐桐出生,他也依旧是郑家长孙般的存在。
而对于周玉洁视若生命的丰实,林沥杨不感兴趣,甚至很厌恶。郑临风现如今生意依旧做的风生水起,连续好几年都在地产业财富值排行榜上名列前茅,可郑临风却没有像周玉洁那样撇家舍业,抛弃妻子。郑临风基本包揽了全家的早餐,早上吃过饭,会开着车送林沥杨上学,送陈岚上班,然后再去公司做自己的工作,不是万不得已绝不出差,每天如同普通的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眉眼中有中年人的睿智沉稳,也有身为父亲的柔情,林沥杨相信,这才是正常人的生活。周玉洁更像个陀螺,被一条不知是什么的鞭子抽打着,不停地打转,即便停下来,也是浑身的戾气。
林沥杨并不想过多地了解周玉洁的生活,她在与不在,都没什么区别。
郑家的三层小楼在住宅区的最里面,还有一个不小的庭院,郑老爷子在院子里种了不少葡萄,隔着老远就能闻到这个季节里独属于葡萄的香味。这栋楼有些年头了,外面是古朴的红砖,和深灰色的坡顶,外墙爬满的爬山虎和牵牛花,本来为了卫生和安全每年都要铲掉,但自打郑沐桐记事以后,就哭闹着不让清理,她说没有了这些藤蔓蝴蝶会没有地方住,林沥杨没法理解那个小脑袋瓜里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但不得不说,外墙上的爬山虎和牵牛花确实很好看,就像现在,隔得远远地,看到窗口透出的光亮,和斑驳的树影,林沥杨会没来由地觉得心安和高兴,每天一推开门,郑沐桐都会朝着他跑过来,嘴里大喊着哥哥,给他一个拥抱,顺便去翻他书包里的栗子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