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系单灵根,云霄派掌门独女——白岚。这名字于仙门各宗的上层都是个禁忌。
她算是顾渊的上一辈,要是当初没遇到那么多事情,顾渊该叫这女人一声师叔。只可惜白岚这个人,脑子不太好使。
这话是顾渊师尊的原话,那个老头子坐在长留峰的雪松下,一边眯着眼品茶,一边和顾渊说这些陈年旧事。
当时正值长留阁的第一场冬雪,十三岁的顾渊刚刚筑基,相熟相知的修士都来庆贺,有人多嘴就提了两句白岚,说是论天赋,她大概是这千年来,顾渊底下的第一人。
顾渊还记得自己那个明明活了千百年,却还像是个稚童一样顽劣的师尊难得沉默了下来。
他摆了摆手让那人噤声,三两句总结了后面发生的事情。说是白岚二十三岁的时候,就有了爱人。那人没根基没家世,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把白岚迷得神魂颠倒。
最后居然随着那人叛逃如魔道,虽然不知道白岚有没有改修仙为修魔,但也和云霄派再无联系。
谁知那魔修性格阴鸷狠辣不说,人品也极差。身边红颜不断,白岚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却在那百年中,没传出什么和那人闹不和的消息,几乎是所有云霄派的弟子都对此事讳莫如深。
顾渊听到这里的时候,就感觉不对。与其说是“没有传出不和”,还不如说白岚“没办法传出不和”。
“后来呢?”才十三岁的顾渊大概已经猜到了结尾。
白岚可能是未得善终,否则作为天剑宗首席大弟子,顾渊必定会听过她的名字。
“死了。”老头眼皮耷拉着,整个人恹恹的,“大概生孩子以后第十年还不知道是第十一年,修魔的那小子对她很不好。岚丫头给她爹寄了云鹤书,说想要回来,但那边不让。
具体是什么也没说,等我这边知道的时候——
她已经被一剑刺死在万魔界边境,她爹差点入魔。要是当初过去的修士中还有一个是那般修为的或许有可能,但云霄那边应该也是想将影响降到最低,把白岚偷偷接回来。”
“万魔界不入金丹以上的修士,那个修魔的小子自此再不敢出万魔界。
但这事就必须这么不了了之,整个修真界不可能为了个脑子不清楚的姑娘,把宗门里所有金丹以下的弟子借给云霄派组成军队。
所以说啊,不是不让你们乱搞。是你们这些天赋卓绝的小子就是轻狂,是人是鬼都不知道,就敢付真心。
哪有那么轻易的事情……”
顾渊当时已经显出了一点招花惹草的潜质,老头子说着说着,突然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沉默了。
“……算了,你以后不害人我就放心了……”
那时的记忆已经太过模糊,顾渊看着赤枫,仿佛看见了命运残忍的一角。
郁荼是亲眼看着白岚死在自己面前的。
这么多年来,魔尊时怎么对他的?
顾渊突然就想起了他第一次在洞穴里碰到郁荼时,他被四方锁神阵死死压在冰冷的石面上,连意识都被体内的妖气冲得不清晰。
他说“滚开,好疼,别打我……”
那时候他到底是在对顾渊说话,还是在和记忆中的某个人对话。
……
赤枫不知道她为什么沉默,不过想来女妖总是喜欢为这些狗血的爱情故事悲伤,她顺手拍了下灰狐狸的肩。
“不过跟你没太大关系,我看七殿下也不是多在意这件事的样子。”
“白夫人忌日就在五天后,结果五天后正好是给你们定下夫君的日子。魔尊要求七殿下必须出席,前天才把人找去吩咐的。
我还以为他们两个会吵起来,结果没有。七殿下也就很平静地答应了,估计早就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了。不过也是,魔修本身就薄情寡义的……”
顾渊轻轻舒了口气。
郁荼这两天发疯的原因找到了。
赤枫:“你怎么了?怎么我越说你脸色越差?”
“……”顾渊靠在廊柱上,也懒得摆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了,“应该早点让你送过来的,哪怕早一天也好啊。”
早一天他知道这些事情,昨天就该好好抱抱苦唧唧的大美人,而不是用那种冷硬的态度威胁郁荼。
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并且非常想把倒现在还没见过的那个魔尊片了。
什么破烂玩意。
多年前从修仙界骗走的天之骄女不好好珍惜,多年后,在自己儿子身上撒气。人渣过了多少年都不会变,只可惜有万魔界这个天然保护罩挡着。
远处天高万里,却不见阳光。万魔界就是这样,抬头永远都是灰蒙蒙的一片。
顾渊长舒一口气,他之前还在想到底要不要动手把人带回天剑阁。毕竟郁荼一个魔修,还是魔尊的孩子,搞不好人家根本就觉得现在挺好,一点都不需要和修仙的扯上关系。
现在看来,必须拐回去。本来就是他们修仙界的人,凭什么留在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受委屈。
不过如果这样,他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了。
程颖到现在还不知所踪,他要是想在如今重魔环伺下带走两人,必须得安排好所有的事情……
……
!
顾渊只觉有什么在他的神经上戳了一下,源于本能的敏锐让他在一团杂乱的线索中抓住了些许端倪。
他这些天已经将魔宫上下所有的地方都摸了一遍,他可能修为不如魔宫众人,但程颖的魂灯不可能欺骗他。这些地方确确实实都没有程颖留下的踪迹。
但白岚的寝宫呢?
这一片地方,每年只会开放一天,面向的对象只有郁荼一个。而其他人,因为清楚白岚的禁忌,所以根本不会靠近这里。
如果,程颖就在那片黑雾之后——
那就是整个魔宫最隐蔽的地方。
如果真如他所猜,那抓了程颖的幕后黑手,只会是魔尊。
“赤枫……”
顾渊刚想问,就见魔女脸色一变,微微垂下头去。
“说什么呢?让我也听听。”
他身后有人漫步走来,声音婉转动人。
胡玉施娉娉婷婷地提裙迈过长廊上留出的坎,站到两人面前。那双碧莹莹的狐狸眼在盯人的时候勾魂夺魄,但顾渊敏锐地在其中察觉到了一丝恶意。
这两天顾渊根本就没回过房,只要有时间,都在魔宫里转。胡玉施整整等了八天,才在这长廊上遇到人。她本打算在宴会之前就将这只灰狐狸处理掉,却没想到事情居然需要拖这么长时间。
赤枫垂头拜下,“见过殿下。”
胡玉施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将目光转向顾渊,“你怎么不跪啊?”
“你身为鬼狐族的人,是对我爹的族长之位有什么不满吗?”
胡玉施已经习惯了先拿身份压人这一套,在狐族的地盘上无往不利。到了魔宫以后身边都是和她差不多身份的女妖,胡玉施已经憋了很久了。
顾渊敷衍地点了两下头,他不是不想继续按照身份来,只是狐族之间有自己独特的礼仪,但这个礼仪,顾渊不会。
胡玉施缓缓眯起眼睛。
“鸢如,你是在埋怨我吗?”
顾渊的表现和之前的鸢如相差太远,胡玉施下意识想起了之前侍女的分析。
她盯着顾渊,心下飞速开始思考对策。
今天是面见魔尊的日子,如果这条狐狸留了什么证据想要在宴会上交给魔尊的话,她要怎么办?
顾渊掀起眼皮向远处望了眼,“您要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七殿下还在等我。”
他现在没有时间在这边耽误。
胡玉施当然不能让他走,上手就要拽他。顾渊脚下后撤一步,轻易让开,脚下一闪就要朝外走去。
正在此时,顾渊脚下陡然停住。
他缓缓看向远处,长廊尽头猛地凝聚起一股魔气,迅速蔓延至整条长廊,那其中仿佛有万鬼嚎哭。
大乘期。
顾渊感觉有寒意自脊椎缓缓蔓延,在魔宫待了这么长的时间,还是第一次有人能给他这样的压迫感。
……
顾渊盯着那片区域,胡玉施倒是立刻收手,她冷冷地看了一眼顾渊,快步迎了上去。
赤枫推了他一下,小声提醒,“快上去,要是能留个好印象,你后面的日子不会差。”
顾渊本来只想在后面静静地看着,却不想,黑雾散尽之后,魔尊后面整整齐齐地站着七人,其中就有他家郁荼。
顾渊:……
他看着那群莺莺燕燕上前就要围住魔尊的妖女……
灰狐狸尾巴一竖,拎起裙摆就凑了上去。
其他人都是主子从容不迫,侍从在身边开路,顺便心机地让其他人露出一些丑态。
但灰狐狸身边什么都没有,挤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妖族侍从中,简直像是一朵遭受雨打风吹的娇花。
怎么看怎么可怜。
另一边,郁光风眯着眼睛打量了一遍廊上的各族女妖各宗女修,他很享受这种被美人环顾的感觉,在这点上魔尊大概和他有一样的喜好。
“怎么都不笑啊,小弟。”郁光风的位置就在魔尊的椅子后面,他离座上满身裹着黑袍的男人最近,此时就故意提高了点声音,“难道是不满意父亲的安排?”
“虽说这里女妖不少,但魔门女修不也有几个?你喜欢人族选就是了,何苦在这里摆着张难看的脸色?”
“对了,我听人说,刚才是在小路上找到你的。郁荼,你不会是想要躲掉今天的宴会吧。
先不说……”
郁荼微微垂下眼皮。
很久之前,他就知道自己是最不讨喜的一个。他没有母亲,也没有支撑他的母族庇佑。
修魔大多疯癫偏执,郁荼记得自己的父亲曾经将他扔进满是蛇类和爬虫的洞窟,他记得自己是怎么尖叫,再到绝望。
那个时候的自己似乎也曾经想过,如果有母亲在身边,自己的待遇会不会好一些。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郁荼几乎已经记不清,只能在偶尔的梦回中重温那种刻骨铭心的恐惧。
他似乎就没有被天道善待过,所有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得到的东西,他非得奋力争取,非得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勉强够到。
本身这场荒唐的宴会就和他无关,他的父亲只是想要借此机会再次给他难堪而已。
每年接近母亲忌日的时候都是这样,郁荼不能理解,为什么魔尊会这么恨一个女人和她留下的孩子。
这么厌恶他,不如一开始就杀了他。
座上的黑袍修士缓缓回身,他的动作很慢,但不容忽视。
那张包着黑绸的脸对着郁荼,其下的眼睛应该在注视他。
“你,不、满、意?”他问道。
郁荼垂着眼看他,黑瞳映出修士如恶鬼一般的打扮。
“我该满意?”
或许之前有那么一瞬间是满意的,为某只灰狐狸。但现在也没有了,郁荼宁愿从来没有这次相遇,这样他也不用抱有任何期待。
黑袍修士的手搭在扶手上,稍微动了动。
周围人立刻噤声,他很不满意。大乘期修士的情感波动,体现在魔气上,就是周围的黑气骤然凝聚,阴森诡谲地围成一团。
他们就和黑袍修士一样,用没有五官的脸部沉沉盯着郁荼。
下一刻。
穿得粉粉嫩嫩的灰狐狸因为被人挤到了,脚下一个没站稳朝这边摔过来。
稳准狠地扑进郁荼怀里。
“郁荼……”灰狐狸眼泪汪汪。
就那个曲线,只能在修仙界解释得清,放在顾渊上辈子,是要压着某些物理学家的棺材板的。
他扑过来,隔绝了魔尊有如实质的杀气,也隔开了郁光风的恶意。然后把一阵不知道在哪里染的花香递到郁荼面前。
郁荼眼底蔓延的红丝猝然一缩,在瞳仁周边停下。
“见,见过魔尊。”灰狐狸慌慌张张地拜下去,又没站稳又抱住了七殿下。
郁荼:……
远处,赤枫看着这一幕,一时无言。
郁荼手下一片温热,顾渊身上衣服的布料并不厚重,灰狐狸的体温传过来,轻易就将刚才的沉重灰暗驱散干净。
魔尊沉默片刻:“她——是谁。”
顾渊演技很在线,他先是像被那沙哑不似人的声音吓到了一般像郁荼怀里缩了点,又强自让自己镇定下来。
“是……”
“没让你说。”魔尊看着郁荼,意思不言而喻。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郁荼并没和自己的生身父亲对视。
他只是轻轻地捏了下怀里顾渊的手腕,然后捏到手指。
顾渊在心底稍稍叹了口气,完了,昨天那么对人家,今天肯定生气了。再加上面前这个黑漆漆的玩意给自家大美人添的堵,肯定是怎么疏离怎么来。
郁荼一只手轻轻环上了顾渊的腰。
这个状态下的灰狐狸只到他肩膀,郁荼其实已经习惯了用仰视的角度看这人,此时抱着才发现,顾渊恰恰好好能被他完完全全禁锢着。
你看,这个人在你想要放弃所有的时候自己扑了过来。
他听见心底的声音说。
他是自愿的,郁光风就在身边,但他选择了你。
也许是你的血里本身就添了魔族的丑恶。
你自己最想做什么,其实你是清楚的。
顾渊决定自己先澄清。
“尊上,我是七殿下的……”
郁荼抱着他,那姿态已经初具蛇类绞杀猎物的雏形。
“我的妻子。”他看着魔尊。
突然就那么笑了一下。
白岚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几乎消失殆尽,但此时,他抱着顾渊,宣告又像在炫耀的样子居然让黑袍下的人想起了多年前那张沾血的绝世面容。
或者,这是一个至死不休的誓言和诅咒。
……
顾渊震惊仰头看他。
狐狸呆滞.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