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一死,众随从顿做猢狲散。 也有那腿快的,跑回嘉兴城去报案,正碰上巡城的兵士。 一听说出了命案,那还了得?以最快的速度赶赴现场。 本来也没几里地的距离,到了地方,呼延母子还在争执,最终被一网成擒。 嘉兴本地的知府,是一个姓钱的老爷,整个从政生涯,几乎都在嘉兴一带调换着,一直熬到前年,才升任了知府。 今年已经五十多岁的人,身体还不太好,也没有太大的政治抱负,就想着安安稳稳地,干完这一任知府,就致仕回家养老去了。 因此,钱老爷这几年一不党争,二不站队,老老实实做他分内的事儿。 偶尔,也会贪墨两个小钱,收受点贿赂,但真正有大风险,大收益的事情,却从来不去沾边。 平安是福,五十多岁,往六十上走的人了,得为儿孙积点福报了。 这一天,春光明媚的,钱老爷正在府衙的后院,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听着府中豢养的两名歌姬唱曲。 正在这时,一名主管刑事的推官,急匆匆闯了进来,也忘记事先通报了,离多远就喊上了。 “钱大人,大事不好了,城南出人命了——” 推官这一嗓子,就惊动了正在听曲的钱大人,老头好悬没吓得背过气去。 “你说什么?哪里出人命了?”
“钱大人,刚刚城南出了人命,一众人犯和死者的尸体,都已经带回了府衙,就等着您过去呢。”
其实,这名推官已经问了事情的始末,对于整个案件也有了基本的了解。 只是这死者的身份有些特殊,让他不敢轻易做判断,只好硬着头皮,来找他的顶头上司。 没办法,人命关天啊。 钱老爷也顾不得喝酒、听曲了,急匆匆回到卧室,更换了官服,随着推官一起来到大堂。 嘉兴这个地方,现在有些特殊。 原本这些民间的刑事案件,都是直接交由当地的县衙来审理,老百姓也可以去旁听。 府衙一般是不需要直接审理的,只是来审核县衙呈报上来的案宗,除非是有人越级来府衙上告。 而这嘉兴城,按规定归嘉禾县管,上任嘉禾县知县,一个月前丁忧去了,这新任的知县还没到任,就推到钱老爷这里来了。 好歹也是从基层干起来的,钱老爷稳坐在大堂之上,三班衙役两旁站立,推官和一名师爷分坐在左右。 “升堂,带人犯——” 时间不大,一干涉事人等,都被带上大堂。 十来个随从跑了一大半,就剩下四个没敢跑,他们是从“临安”跟着莫青一起来嘉兴的。 媒婆、呼延凤、呼延德母子,莫青的尸体也被抬了上来,用白布蒙着脸。 “谁是原告,说说怎么回事吧?”
钱老爷发话了。 一个口齿伶俐的随从,原原本本地,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 他倒没有添油加醋,也许在他看来,他们家主子的所作所为,都是理所应当的,也就没有去文过饰非。 钱老爷一听,这不典型的强抢民女吗?只是强抢未遂,反被人家的儿子给打死了。 这种事情在这个年代,是没有定论的。 要是放在后世,要么判无罪,算正当防卫,何况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要么,最多判防卫过当。 但是,在这个年代,敢强抢民女的,那都是有背景的人。 就连宋朝的开朝太祖,当年就处理过一起强抢民女的案件,最终居然是要强抢民女之人,出钱买走了该女子,算是纳了个妾室。 “下跪的呼延凤,刚才那人所讲可属实否?”
“启禀大人,完全属实,只是我儿呼延德,年方十岁,少不更事。此事又因民妇而起,民妇愿一力承担,求大人开恩放过我儿吧。”
“娘,你不能认罪啊。大人,人是我打死的,跟我娘无关,要抓就抓我吧,不要抓我娘。”
呼延凤和呼延德,二人在公堂之上,都争着抢着想来顶这个罪。 钱老爷不糊涂,他知道自己就算是判这二人无罪,于律法上也说的过去。 就在这时,钱老爷右手边的师爷,悄悄上前,来到钱老爷身边,低声道。 “钱大人,这个案件好判,但是不好断啊。”
“这死者莫青,可不是一般的泼皮,他是从临安来的,好像还是当朝莫泽大人亲侄子,莫泽大人可是‘史相’的人,您看......” “史相”两个字,压得钱大人差点喘不过气来,能坐到他这个位置,也算大宋朝的中层了,他可是清楚这位史相的能量。 “双方供认不讳,就当堂签字画押吧,呼延母子暂时收监,本府要将你们的供状,上报京师刑部,等候最终的裁决吧。”
就这样,暂时就把呼延凤母子给关了起来。 马上派人,将双方签字画押的卷宗,一应证据,正式行文刑部。 然后,又亲笔写了一封书信,派专人送到临安,交到莫泽的手上。 既要卖人情,又得找人来垫背啊。 这种事情,反正老钱头自己,是不愿意去拍这个板的。 万一哪天真的东窗事发了,他还想着全身而退呢。 刑部的文书,每天有那么多,这嘉兴递上来这一份,也就顺理成章地被押滞了。 碰巧,那位莫泽大人,还奉了史相的命令,出京办事去了。 这一件普通的人命官司,竟然就这样迟迟地,被耽误了大半年的时间。 直到一个多月前,莫泽回到临安,才有下人把那封信给他。 莫泽看完信,勃然大怒,自己的亲侄子居然在半年前死了,而且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刑部为什么没有处理? 他虽然是史相的得力干将,但也无权管到刑部那一块儿。 就拿着那封信,到史弥远面前去哭诉,甚至要状告刑部的不作为,要将行凶之人绳之以法,告慰他死去的侄儿。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何况这莫泽还真的死了侄子,好歹是自己的亲信,史弥远也不好袖手不管。 就随手写了个条子,交给了莫泽,让他去刑部亲自督办此事。 当看到史弥远的条子,刑部这帮大佬们,也都懵圈了。 还有这种事儿? 急忙召集人手,连夜清理卷宗,终于找到了半年多前,嘉兴呈上来的行为。 当众打开看了所有的卷宗,原、被告双方的画押,甚至还找到了那把杀人的凶器。 人证、物证俱全,人犯自己也供认不讳,又有史相的条子,刑部连夜就下了判决文书。 判处杀人者呼延德死刑,从犯呼延凤牢监三年。 莫泽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虽然这个侄子他自己也不喜欢,不乐意他在自己眼前晃荡,这才打发他去了嘉兴。 但是,如今却被人打死了,那也是要为他报仇的。 甚至,都想连那个叫呼延凤一同处死,这个是“罪魁祸首”啊。 也不知道是刑部的人疏忽了,还是故意为之,正好今年秋决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这判了呼延德死刑,却没标明什么时候执行?还是让嘉兴的那位钱老爷头疼去吧。 再说嘉兴这位钱老爷,给刑部的公文发了,给莫泽大人的信件也发了,眼巴巴就等着回文,自己好结案呗。 可是,左等没来,右等也没来。 春天过了是夏天,夏天过了是秋天。 钱老爷这次,真的是等得花儿都谢了...... 时隔半年多,终于等来了刑部的行文。 他也不敢去嫌弃上峰的办事效率啊,好歹等来了判决不是? 再次升堂,将一干人等召集过来,也从牢房里,将已经坐了大半年牢的呼延凤母子,提了出来。 当堂宣布了刑部的判决,然后将判决告示在城门口张贴,以警世人。 “钱大人,好像刑部的回文有些问题,没有明确死囚的处决时间啊?”
那位负责任的师爷,好心地提醒道。 “是吗?没时间吗?估计是刑部的大人们,忙中有了疏漏,没时间就先在牢里等两天吧。”
钱老爷装的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心里可明白得很,想让咱老钱背这个锅?没门! 嘉禾县的知县大人,不是到岗了吗?把这二人转过去就是了。 “闹市侠隐”全金发,是在嘉禾县的大牢里,见到了呼延凤母子。 当全金发看到二人的时候,眼泪就掉了下来。 虽说大牢里也没人欺负他们,终归是在牢里待了半年多,吃的、喝的、住的...... 这哪是正常人该待的地方? “牢头,劳驾您去买点酒菜过来,这点钱给兄弟们也买碗酒喝吧。”
全金发说着,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塞给了带他进来的牢头。 “哎呀,使不得啊,全六爷,小的也是受过您大恩的人,之前不知道这呼延家母子是您的朋友,要早知道,小的好歹也给他们换个干净的地方。”
“来人,这母子二人乃是死囚重犯,给我关到最里边的号子里去。”
原来这个牢头,年轻的时候也是混街面的,有一次在赌坊赌钱,手气好赢了几把,出门就让人盯上了。 要不是碰巧遇到了全金发,不仅钱财失去,他自己这条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后来找人在监狱里谋了个差事,这些年过去,也终于熬成了牢头。 而全金发早已成了赫赫有名的“闹市侠隐”,这牢头还时不时跟同僚们吹牛,自己是“江南七侠”中全六爷的兄弟。 这次全金发来大牢探望呼延母子,没想到居然遇到了熟人。 熟归熟,该使的钱还是要使的。 有人又有钱,很快呼延凤母子,就被换到了一个干净也宽敞的牢房,要比原来的牢房大上一倍,头顶还有一个窗口,每日有阳光可以透进来,除了干稻草,居然还有两床简单的被褥。 “六爷,您先聊着,我这就去给您打酒菜。在这一亩三分地,兄弟我还是有点儿权力的,有事儿您说话,保证没人来打扰您。”
牢头转身走了,牢房里就剩下全金发,和呼延凤母子二人。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把呼延凤母子弄傻了,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望着全金发。 三十多年了,当年分开的时候,全金发才十岁,呼延凤还不到六岁。 再次重逢,没想到却会是这种情景。 “凤儿,你还认识我吗?”
全金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声音却还是有些发颤。 呼延凤仔细看了看全金发,摇了摇头。 这去哪儿认识啊? 当年十岁的孩子,如今已经变成了四十出头的大叔,岁月那把杀猪刀,绕过了谁? “哈哈,我老了,凤儿却还是那样的漂亮。我是全金发啊,风儿真的不记得你的‘全哥哥’了吗?”
全金发干笑着,眼泪却再次流了下来。 “什么?你是全哥哥?”
呼延凤闻言,瞪大了眼睛,再次仔细打量全金发的脸。 于眉眼之间,依稀能分辨出当年的样子。 “全哥哥——” 呼延凤呼喊着,扑了过去,紧紧地抱着全金发。 这大半年来的紧张、恐惧、无助...... 仿佛在这一刻,全部都被发泄了出去,瞬间化为了乌有,只剩下趴在全金发的怀里,嚎啕大哭。 呼延德依旧呆呆地站在那里。 这半年的牢狱生活,似乎让孩子成长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事。 当在大堂之上,钱老爷宣布判他死刑的时候,娘亲呼延凤哭得死去活来,而呼延德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反而站在一旁,安慰着自己的娘亲,不停地给她擦眼泪。 哭罢多时,呼延凤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脸上微微一红。 “德儿,快过来,见过你的......” “叫舅舅吧。”
全金发轻轻地说道。 “对,德儿,过来见过你舅父大人。”
当年相识于微末,这么多年过去了,呼延凤也没忘记,那天喝的那半碗鱼汤,而全金发更是受了对方的传艺大恩。 呼延德赶忙走过来,直挺挺地就跪在了地上。 “孩儿呼延德,给舅父大人磕头了。”
从来没有过什么亲戚,尤其在住了半年多牢狱之后,突然见到一位娘亲的朋友,呼延德的心里异常的高兴,或者说是安慰。 因为,他现在想的是,即便是自己被杀头了,娘亲今后也总算是有亲人照顾了。 “全哥哥,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了?这些年你都是怎么过的?你......” “凤儿,我在城门口张贴的告示上,看到了你的名字,没想到这些年,你也一直在嘉兴。”
“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放心吧,我不会看着德儿去送死的,也一定会想办法救你们出来。”
“可是杀人偿命,毕竟德儿......” 呼延凤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毕竟儿子是杀了人的。 在她的心目中,杀人一定就会偿命的,只是她希望用自己的命,去换取儿子的命。 “六爷,您要的酒菜来了。”
这时候,牢头从外边进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大食盒。 “多谢了兄弟。”
“瞧六爷说的,您能叫我一声‘兄弟’,那是给了我多大的面儿,您慢用,我在外面守着点儿,防止哪个不开眼的进来,冲撞了您。”
牢头兴高采烈地出去了,被大名鼎鼎“江南七侠”的六爷,叫了声“兄弟”,那自己也是“侠”中人了吗? “风儿,你一定要相信我,不管你们犯了多大的事儿,全哥哥一定帮你摆平了!”
“孩子跟你姓‘呼延’?好啊,这也是将门之后,我全金发又怎么让将门之后,就这样屈死!”
“这孩子真的才十岁吗?长得一看就是一员猛将的胚子,出去之后,就算豁出这张老脸去,我也一定给他找一位最好的师傅,好好地调教一番。”
全金发招呼着呼延凤母子,席地而坐,打开了牢头带来的食盒。 只有一小坛烧酒,菜肴却不少,一整只烧鸡,一大块东坡肘子,还有一盘大肉丸子,总共六样菜,还有满满的一小盆大米饭。 呼延德看到吃的,眼睛都放光了,这半年多都没能吃饱过一次,他那么大的饭量,还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 “德儿,多吃点儿吧,你跟着为娘,有多久都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看到儿子的样子,呼延凤心疼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凤儿,你们的事儿有些棘手,主要是被德儿打死那人,他的叔叔是朝中的一位大官,你们可能还会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
“不过你放心,我迟早会救你们出去的,大不了我就去求一位贵人相助。”
一顿饭整整吃了一个时辰,连呼延凤也吃了很多。 在全金发面前,她完全没有一丝的拘谨,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小破庙。 就这样,之后的一段时间,“闹市侠隐”全金发,在嘉兴城疏通了很多关系,却总是不得其法。 好在呼延凤二人,现在只是住在牢房里,还有那牢头的照应。 全金发又肯使钱,他们母子二人在吃喝上,倒比过去那些年都要好。 下午酉时,“闹市侠隐”全金发,又回到了“鸳鸯山庄”。 这次出去了几天,还是没有更好的办法,看来在嘉兴这个层面,是没人敢私自更改刑部的判决的。 虽然呼延德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可是总住在牢房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啊。 “六爷,您回来了?大家主说,等您回来了,直接让您去找他。”
门房上前,接过了全金发的马匹,想了想,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 “六爷,默少爷一大早就过来了,现在应该就在大家主那里。”
“什么?默儿来了?太好了,我这就过去。”
“闹市侠隐”全金发,听门房说郭默到了,顿时觉得一片云彩都散了。 顾不得再跟门房说话,竟然在自家庭院里,运起了轻身功法,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乖乖,六爷的轻功,这么厉害吗?”
独留门房,在风中怀疑自己的眼睛......